工具人有话要说(99)
“阿生。”
一道温柔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实在是很熟悉的声音,只一声他便认出了声音的主人,那个自始至终陪伴他最长时间的人。
澜生抬头看她。
鹿仙一如他记忆里的样子,白发白瞳,素衣冷灯,五彩的荧光环绕在她周身,漂亮的鹿角尖悬挂的长绸缎尾部坠着一只精巧的小铃铛,她缓步走近,铃铛却不响。
她停在澜生面前,弯腰伸手拂过他脖颈上的伤口:“有人欺负你了吗?”
澜生骤然落下眼泪,将纤长的眼睫打湿成绺,他委屈地说:“姨姨。”
鹿仙半跪下来,和他平视:“告诉我,好吗?”
澜生却不答,只看着她掉眼泪,直将清透的蓝瞳浸成海。
鹿仙叹了口气,倾身轻轻抱住他,说:“阿生不哭了,姨姨来了。”
她感到热意浸透肩上衣料。
鹿仙活了很久很久了,她是贡度亚的山神,贡度亚源流上古,同灵族一般,世间一切生灵都由她养育照拂,而澜生却是她付出心血最多的孩子。
八百多年殚精竭虑,是真真切切将他当做亲生孩子在养,她最疼爱的孩子这样难过,如何能不心疼。
那个世界所有人都说她大爱无疆,在故交被背叛的前车之鉴下继续护佑着这些忘恩负义之徒,路见不平还是会出手相助。
没人知道她的怨恨。
上天给了她一双白瞳,让她不带任何颜色去俯瞰世间,望她公平公正,有心而无情。
但白色是最容易染上其他色彩的颜色,鲜红数次映照在她眼底,见到故交死不瞑目的遗像,而今也清楚地看到她的孩子难以抑制的悲恸。
她微微阖眼,温声道:“不怕。”
联系还是不稳定,这次冒险前来耗损巨大,须得回去了。
总有一天,她会接她的孩子回家。但现在……
“遵从你的内心,不管结局如何。”鹿仙说,“醒来吧。”
——
澜生醒了有一日多了,滴水未进,也什么话都不讲,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见,连宁都拒之门外。
天黑了,院内灯火通明。
埃亿端着糕点盘子杵在阶下,瞟了一眼檐下排排站的宁,伏苏和暮岚姜三人以及宁衣角边的隐络,心虚地收回视线。
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颇为视死如归地上前敲门:“生生啊,是我,开开门呗。”
没人答应。
良久,一片死寂漫延,埃亿被檐下四双眼睛盯得头皮发麻,心里暗自祈祷来个人,随便谁都好,只要不让他继续站在这里。
压力真的很大,要是白语还在或者白烟能来,澜生就一定会给她们开门。
他正想着,一只手从他手里拿过盘子,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澜生,连忙抬头看过去却看见沈頫的脸。
他默默缩到角落,看着沈頫推门进去,然后是暮岚姜落在关闭的房门上的期盼眼神,和扒在宁衣角上隐络试探着戳房门的触手。
屋外一片死寂,屋内也不太热闹。
沈頫将糕点放在桌子上,站在门边看着背对自己的人。
澜生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
原本院中天气一成不变,也没有日夜,还是澜生来了之后沈頫为了哄他开心编造的,后来就交给了老树妖,看他心情安排晴雨雪。
今夜繁星点点,老树妖知道他最喜欢亮晶晶的星夜。
“莉娜他们很担心你。”沈頫说。
他似乎察觉了什么,话中未提及屋外的宁。
澜生也发觉了,他转头看沈頫,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哥呢?”
他脖颈上的伤口未曾愈合,落在眼里依旧触目惊心,沈頫敛目,低声道:“我,很抱歉。”
澜生一默,一时只觉心绪复杂,平静又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移开视线不看他。
他想了想,说:“我知道哥是为了我好。”
“但我没有做好。”沈頫即刻说到,他似是前所未有的有些踌躇,“我该问过你。”
“问过我,结局就不同了吗?”澜生说。
他自觉已经理解了沈頫,这时反倒问起自己来:告诉他会有不同吗?
答案是不。
沈頫并非无所不能,连他自己作为当事人都丝毫未觉,怎么能怪局外人来得不够及时。连他自己都怨怼父母,又怎么能怪沈頫替他不平。
那未免太不识好歹,说到底沈頫也没有伤害乌姜,真正逼迫乌姜的是他才对。
而且,“鹿仙,是你找来的吗?”他问。
澜生并不傻,或许从前眼盲心瞎引狼入室,但现在到底还是通透一些。
世界之间的隔阂有多大呢,大到数百族人横死他乡不得归,大到他濒死之际都触碰不到那个世界。
宁从前办不到现在也是,曾经的人族第一人伏苏也大不如前,那便只可能是沈頫。
沈頫没答话,而澜生也不需要他回答。
“别了吧。”他说,“我知道这很困难,哥,没有必要的。”
沈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说:“埃亿为你烤了糕点,吃一点好吗?”
澜生抬头看他,在他温和的视线下问出了一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们非亲非故,说是受宁之托也不见得,毕竟宁的筹码对于沈頫来说根本无足轻重,还在他来了之后便尽数给了他。
而沈頫真的待他极好,他能感受到沈頫待他与其他人的区别,他从不怀疑沈頫别有所图,却总疑心为什么。
这种怀疑不只是对沈頫,更是对慕家人。
沈頫当然知道他怎么想,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澜生真的像他表现的一样开朗顽皮或是不掩饰的谨小慎微会怎样,总好过一边笑着,又在悄悄看他人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