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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交调(41)

作者: 心牙 阅读记录

“别管那些。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阿筌接过来,手上一哆嗦:“这是——”

“冰弦。”

“冰?弦!”

“把你三弦拿来。”

阿筌抱来三弦,小心打开琴盒,断弦还挂在琴上,破蛛网般叫人看着心酸。

“快换上。”

阿筌却摇头:“丝弦乱心,不弹也好。”

没想到阿筌是这个反应,高容搡他:“瞎扯什么,换弦。”

阿筌却盖上琴盒,冷冷道:“算了。”

高容满腔热忱遭此冷遇,气得没了主意,转而一想,恐怕这娃娃记恨自己扯断他家祖传琴弦,等在这里膈应自己呢,于是冷笑道:“憨娃娃会记仇,谋着要少爷给你低头道歉?”

“不,不是!”

看阿筌扣在琴盒上的手指用力得关节发白,是铁了心不换弦,高容差点一脚踢过去,他咬牙忍住,抓过冰弦就要往火里扔。阿筌忙扑过去拦阻,撞到铜壶上又撞翻了火盆,他就地翻滚避开火炭,细看手心里冰弦没有损伤,长出口气。

“阿容少爷你吓死人了。”

高容觉得自己才要被他吓死了。“你既然不要,又拼命抢什么?”

阿筌把冰弦揣好,扶起火盆,又把火炭捡回去,铜壶坐上,拾掇完毕,拉过高容的手细看:“可扭着你手指?”

高容搡他:“你到底要搞什么?”

阿筌抻开高容的手掌,摩挲那些被丝弦划伤的疤痕。细细的突起,不仔细摸不出来;比肤色略白的颜色,不仔细看不出来。他低头舔了舔它们,舌尖轻扫,如马尾拂过。这金身玉体的少爷,竟因我而留下这些。

高容只觉掌心奇痒,抽回手又一拳打出。终于绷不住,笑道:“你又不要冰弦,还来。”

阿筌却不搭腔,拉高容坐下,开始换弦。

他的手指灵活地挑动着,嘴角微挑,鼻翼轻轻翕动,睫毛扑闪着,遮不住专注的目光。刚才抢冰弦,包头布抖松了,掉下一角搭在肩上。高容想帮他把包头布缠回去,却发现白布下的头发乌黑锃亮,发质粗硬有力,这是头倔驴呢。又细看他鬓下和腮帮,好在没长暴脾气的络腮胡子,高容才暗暗松口气,转而发觉自己在计较什么,不觉好笑。阿筌什么脾气自己不了解?居然也信了阿嫫那一套,凭发质和胡形来认人。

高容正打量得仔细,一抬眼迎上阿筌疑惑的眼神,不免有些尴尬,板起脸问:“你刚才还不想要,现在又稀罕了?”

“冰弦太昂贵,从我工钱里扣,要扣多少年?”

“憨娃娃,哪个跟你算钱?”

阿筌装好弦,调好音,又把琴放回琴盒。

高容奇问:“你不弹?”

是你嫌我弹的淫词艳曲!看少爷满眼期盼,阿筌叹气,少爷兴头上的事情容不得人反对。他只好又取出三弦,想了想,弹个平实点的“相交调”,免得让少爷联想到淫词烂调。

手指舞动间,琴声清冽悦耳,与雨声相映相称。

高容听得高兴,又提要求:“你咋不唱?”

阿筌笑着开口唱:“相交要学长流水,细水长流不断根。相交要学松柏树,松柏常绿万年青……”(《鹤庆县志》1991年版,P645)

阿筌不停手弹着,不停口唱着。越弹越胆大,花样也多,唱词也巧。

高容抱膝听着。起初还边听边打算,这一曲教给阿俪哥最合适,这一曲又太巧,只怕阿莲也对不上来……听着听着就痴迷了,再无心计较那些,只觉得这琴声这曲子,就只能自己听了,不能再分给别人……直到眼前一刺,他才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雨停了,夕阳横过西屋顶抛来余光,洒得铸剑房满室金辉流光溢彩。

他喃喃:“难怪阿莲对你的琴声念念不忘,果然是奇品。”话音将落,只听吱啦一个破音,琴声收了。他疑惑地转回视线,却见阿筌略显慌乱地收拾三弦。

“怎么了?”

“时候不早了。”

“太阳还没落山。对了,弹个‘朝霞晚景’。”

“不会!”阿筌僵硬应了句,冷冷扣上琴盒。

这娃娃什么毛病?“你弹三弦还看天时?傍晚不弹,还是晴天不弹?”

阿筌不理高容揶揄,木着脸揉捏手指:“只顾弹琴,阿容你可饿了?”说着,自顾自收拾起来。

高容的满腹诗情画意被抽干抹净,很是气恼:“我耽误你吃饭了

16、16、能拿什么来回报 ...

?”

阿筌没应声,算是默认了。他去厨房拿来两个洋芋埋进火盆,看着窗外喃喃:“鸟回巢了。”又摸摸高容的鞋子,“干了!”

这是在撵人了!

高容抢过鞋子蹬上,站起来就往外走。阿筌忙去牵马。

高容跳上马,居高临下地吩咐:“土司在问你进度了,打铁又不看天时,抓紧些。”

高容才转身,阿筌就销上门。他回到火盆边颓然坐下,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眼角余光扫到立在旁边的琴盒,他一脚踢过去,琴盒哐啷倒地滚了两滚,弦声呜咽,他忍不住捞过三弦查看,只见半透明的冰弦颤抖着,满是委屈。

都是你,都是你惹的祸,你还委屈什么?

为何刚才会无意识地把“相交调”转成“相思调”?琴声缠绵曲子悱恻。发过誓要忘掉高家小姐,管得住心却管不住三弦。高容外行听个热闹,若换个人来——换高香莲来,只怕早被琴声中的露骨相思给臊走。

千感林里相上的对象,真的要痴恋终生?!

忆起千感林,思绪就收不住。这些日子不是没察觉自己的奇怪。以前当高容是爷,敬之怯之,后来熟识了,当老庚了,相交起来却不如在阿蒙等人面前随性。怕他不顺心,怕他气恼,怕他饿着,怕他凉着,所以更不敢多接受他的好。这间铸剑房已经是穷尽一世都无法报答的恩惠,再加这冰弦,自己拿什么来回报?刚才听到“阿莲”两个字,琴声忽然乱了,才猛醒,原来自己把一直压抑着的对高香莲的心思,宣泄到了高容身上,他俩是双生子,高容若穿上女装,不就是俏生生的高香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