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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118)

阮朝汐深吸气,把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哽咽声硬咽了回去。她站在灯下,强忍着眼眶里蕴满的雾气,仿佛出声落泪便输了,无声无息地对峙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没有落泪。

只是舌尖处忽然传来一阵血腥气,嘴唇被她硬生生咬破了,一丝突兀的血迹覆盖住莹润唇色,她抬手抹去了。

李奕臣在门后站着,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拉开门,提着灯笼就要出去接人。姜芝踢了他一脚,低声道,“少惹事!让白蝉去。”

李奕臣手一松,姜芝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递给了白蝉。

白蝉提着灯笼,低头走到院门外对峙的两人中间,恭谨福身行礼,把灯笼双手奉给阮朝汐,“天色不早,奴迎十二娘回去休息。”

阮朝汐本能地把灯笼接在手里,人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荀玄微转开视线,冲白蝉颔首道,“确实不早了,把人接回去,早些歇下罢。”转身登车离去。

车轮滚动声响起,牛车平缓远去,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浓黑夜色里。

阮朝汐死死盯着远处牛车的目光这时才收回,往下盯住手里提的灯笼。

夜色黯淡,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灯光模糊不清。

她迟缓地眨了下眼。

白蝉走近身侧,小心翼翼打量她的表情,“十二娘,天色晚了,回去罢……”

“你先回。”阮朝汐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自己走一会儿。”

灯光昏黄,她独自提灯走在庭院中。巨大的梧桐树影落在她身上,遮蔽她前方的路。

平静安宁的仲秋庭院里,华裳少女提灯缓行。多年教养出的平稳举止,隐藏住剧烈动荡的内心。

无边无际的郁气从心底汹涌弥漫,升腾到四肢百骸。内心浮起的疑问挥之不去。

凭什么。

凭什么如此的冷静笃定,又如此的不容辩驳。安排好了一切,连一句商量都没有。

她在人世间颠沛流离走一遭,阿娘拉扯着年幼的她躲避战乱,带着她从千里之外的司州逃难来豫州。在豫北大城里冻饿到路都走不稳当,被牙人捧着米粮追在身后哄着劝着,引诱阿娘卖了她。

她至今还记得牙人婆子缀在身后不肯走,花言巧语地劝阿娘,“你留不住她的。这么小小年纪,跟着你受苦,一两日就饿死了,可怜了这幅天生的好相貌。不如现在把人给老身,老身担保你,好好把小丫头养着,养她到大。以后少不了她的富贵。”

阿娘挥舞瘦弱的手臂,病弱身躯爆发出令人惊异的的力量,激动地赶走紧缀不舍的牙人婆子,回头抓起一把泥就往她脸上涂抹,边哭边和她说,“人的一辈子太久了。你的年纪太小了。阿般,你的一辈子长着呢,好日子还在前头,阿娘不能断了你一辈子的前路。”

年幼的她被阿娘紧紧抱在怀里,“阿娘应允了你阿父的,现在卖了你,以后下了黄泉地府,叫我如何去见你阿父。阿般,跟着阿娘好好活。”

她们分食了最后一点粗糠,生出点力气,绕着城寻河流。

大冷天的,女人带着孩子在冰冻的河面上发狠敲冰,冒着掉河的风险敲开薄薄冰层。

侥幸她们身子轻,冰层未断裂,她们从冰下的河水里捞到了鱼。年幼的她活下来了。

人的一辈子真的太久了。她跌跌撞撞活到如今,才不过十五年。

她的一辈子长着呢。

提灯缓行的少女在梧桐树下停步,抬起玉色皎洁的面孔,盯着头顶投下巨大阴影的粗壮梧桐。

“凭什么。”

安静的庭院里,阮朝汐喃喃自语,“凭什么三言两语,就替我做主,定下我一辈子的路。”

“我不服。”

第49章

阮朝汐人在屋里, 细绫帐拉下。

白蝉坐在帐外,好言好语出言宽慰,“郎君的话虽然不动听, 但确实为了十二娘好,字字句句为十二娘着想。九郎君是荀氏三房嫡出, 去年乡郡清议,只出了九郎君一个灼然二品, 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宽慰的话未说完, 帐子蓦然被人从里掀开了。

阮朝汐趿鞋下床, 表情异常平静, 脸上没有泪痕,并未像白蝉所想的那样躲在里头哭。

“不必再说了, 白蝉阿姊。”

白蝉惊愕地抬头望她。

阮朝汐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硬, 放缓了声气, 对白蝉说, “天色晚了, 连累你担忧, 我已好了,睡吧。”

白蝉不肯退出去,坚持留下看顾她。

月华如水, 梧桐巨大的阴影笼罩地面。阮朝汐凭窗凝视着夜色下的庭院。

她的目光望向西北方向。

阮氏壁的院落四面都是高墙,遮蔽住了远眺的视线,也让投射在庭院的阴影格外地大。

在她目光不能所及处,云间坞就在阮氏壁的西北方向。那片地势险峻的山川清涧,承载了她幼年所有的美好回忆。

越过豫州西部陡峭的山地, 再往北……

豫北方向通往司州。

阮朝汐关了窗,回身翻箱倒柜, 翻出一件压箱底带出来的东苑青色袍服。

前几年她还不太大的时候,按照荀玄微的信里叮嘱,继续跟着杨先生在东苑里进学。

杨斐记挂着男女大防,避免东苑童子们生出别样心思,重新给她发了袍子,要她换上东苑的小郎君文袍才准进学堂。

一年年的,直到她十三岁来了癸水,从此不再是女童,写信通禀京城那边,彻底停了东苑进学。

十三岁时,她个头已经抽条了。当年做给她的东苑小袍子至今还能穿。

白蝉停下手里的女红,惊愕地注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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