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逐渐下沉,又想起出坞当日,清晨日光映照在她姣色面容上,她语气轻缓地和自己商量“不想去京城”,被拒绝了也只是默然低头,之后还是如常地送了行。
她向来是重情之人。这一世,因着那份从小带在身边的情谊,无论她怎么不满,怎么赌气,甚至闹到要走,每当他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她向来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幼小时便依恋自己,从小到大的喜爱和追随,心里日积月累的深重情谊,他看得清楚。
上一世,她是云间坞里众多的西苑女童之一,并未被他过多关注。后来家族蒙难,众多西苑供养的女童如鸟兽四散,惟有她和娟娘两个自愿追随他南渡,这才得到了他的重视。
她逐渐显露了殊色,他视她为一把绝世利器,利用她,逼迫她,她反抗不从,霍清川追捕回了她。
她后来如了他的愿,去了他选中的人身侧,从此成了他的一大助力,却也从此对他不理不睬。
但同样对不起她的霍清川,她后来倒是渐渐放软了态度,偶尔会和霍清川闲聊几句,逢年过节还会互送年礼。年复一年,始终只是对自己不理睬。
他起先不解,失落。后来才想明白,她从小过得颠沛,内心尤其重情谊,尤其是从小到大的情谊。
霍清川从小护着她,来往亲密,她亲昵地喊了多年的霍大兄。而他不是。他只是云间坞里逢年过节露次面,供养她衣食的坞主,她尊敬而不亲近。
这一世,他从小寻到了人。这次换成他日日把她带在身侧,细心呵护,书信来往不断,自小结下深厚的情谊。
有这份从小到大的深厚情谊在,她对他从来狠不下心。就在离别前夜,他故意透了点消息,果然引起了她的忧虑关切。
当她问起,要不要去佛前求个平安符,他便知道,她心中的情谊还在。他可以放心启程入京了。
只要心里这份长久深厚的情谊还在,他笃定,日久见人心,她终有一日会接受他。
他却不知,原来心底的情谊尚在,人却可以决绝地抛下这份情谊。她不知何时已经生了离别之心,无声无息地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他的车队离开当日,决然逃离。
燕斩辰继续回禀:“杨先生说,他第二日立刻去钟氏壁寻人,但钟家说,并未见有人登门寻十二郎。十二娘出行用的是骡车,当夜冒雨下了山,不知往哪处深山野道里走,总之没有走官道。杨先生和周屯长带人四处追寻,早寻不到踪迹了。”
马车里安静如死寂。
他以她的身世警告她,士庶不婚,十二郎护不住她,以世俗铁律硬生生压熄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她果然不愿连累钟十二郎。
她连钟氏壁都未去,孤身远走,连她自己在豫州的最后一点惦念都抛下了。
荀玄微哑声道,“玉佩给我。”
青金色的络子拢在手里,温润的玉佩在掌中缓缓摩挲。她入云间坞五年,阮氏玉佩从未离身一日。如今却被她毫不留恋地送回,与过去五年的岁月一刀两断。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天涯茫茫,万里荒野无人烟,她抛掷了豫州的一切,只身入了乡野,从此去何处寻她?
上一世,他错在满腔仇恨,一心只想复仇雪恨,不顾她的意愿,手段强硬地逼迫磋磨,折去鸾凤已经长成的翅膀,把她推入了别人怀中。
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他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处世外桃源。
世道残酷,处处骤雨暴风,他把幼小的她圈在身侧,细心剪去她的羽翼,防备倔强的幼鸟冲出温暖巢穴。等他迎娶了她,自然会护她一生安稳……这回他又做错了?
手里的伪造文书捏皱成一团,荀玄微以拳头挡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围拢众人惊慌的呼喊声中,一口鲜血涌出,淋漓血点溅落地上。
《第二卷·完》
第78章
《第三卷·起》
深秋野道间, 熊家四兄弟在野外跋涉,身后跟了一辆骡子车。
为首的少年高大精壮,四人身上穿戴熊皮, 腰间挎刀,熊皮坎肩下的衣衫破旧寒酸, 一看就是没财帛又不好惹的猎户,路过几处盘踞的流寇地盘, 无人动他们。
几人沿着水流山道走, 边走边修正路线。阮朝汐时不时地攀上附近山头, 站在高处俯瞰地形。
幼年的记忆逐渐显现, 曾经无数次爬上高处远眺,落入眼底的山峦走向、水流形状, 早已烙印在心底, 形成刻骨的记忆, 和眼前这片大地逐渐对应。
“应该就在附近了。”
他们绕着官道周围, 在管城附近转悠了两三日。某个傍晚, 经历了整日的跋涉, 某处荒野山下残破的小院子,连同小院里歪斜的沙枣树,终于出现眼前。
乡野流民自然聚成的小村落, 遭受了不知哪处的劫掠,留下满地疮痍痕迹。
沙枣树被砍倒了一棵,另一颗的树皮被整圈剥去,没能在春日里发出新枝。小院子里只剩下一颗枯死的歪脖子树,光秃秃的枝干立在干裂地面上。
阮朝汐曾经亲手扎成的整圈篱笆, 被不知多少人的脚来回践踏,早就消失无踪。
她用脚尖划出一道线。“小院子过去, 应该是从这里——圈到这里。我记得隔壁院子在一年内换了好几拨人住。”
现在都没人了。
屋顶茅草早不剩多少,露出光秃秃四面墙。屋里的织机竟然还残留了一半,约莫是太大了,拿不走,被人拿刀劈开,取走了最粗壮的几根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