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人多喧闹,宾主间寒暄了什么,从远处逐渐走近的阮朝汐听不清楚。
但她却隔着幕篱薄纱,一眼看见了正堂人群簇拥中的宴席主人。
阮朝汐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幕篱薄纱,她仔细端详着正堂里的身影。
这几日天天见面,形貌眼熟得很。他今日穿得不似往日那样随性,身穿绛紫曲领大袖袍,腰间悬挂长剑,步伐平缓从容。
相貌还是温雅如玉的模样,气质却大变样了。站在人群中央,桃林里的低落消沉不见踪影,人如濯濯明光,唇边噙着浅笑,眼神清亮锐利。
遮目的白绡纱……不见踪影。
荀玄微又闲谈寒暄了几句,稳妥地护送宣城王落座。周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隐约骚动,许多声音交头接耳:
“哪家小娘子被萧使君引来了正堂?”
“似乎是荀令君家中的兄弟和幼妹。”
“原来如此……”
下一刻,宴席的热闹喧嚣倏然静下来。在座所有人同时止住了交谈。寒暄声,议论声,谈笑声,齐齐消失了。
落座到一半的宣城王诧异地侧身,透过四面卷起的竹帘,望向正堂外面日光明亮的庭院。像是看见了不得的景象,坐下的动作也倏然顿住了。
片刻后,宣城王瞬间屏住的呼吸才长呼出去,魂不守舍地落了座。席间不知何人传来一声低低惊叹,“京城竟有如此玉人……”
荀玄微早已有预感。自从他收到青台巷的拜帖,却什么也未做的这几日,他对此时此刻即将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准备。
他顺着宣城王站着发怔的眼神,转身望向阳光下的庭院。
熟悉的袅娜身影站在庭院中央,纤长玉手掀起幕篱,清澈眸光里带着坚定决绝,毫不退缩地直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了。
谁也没有意外表情。
对于彼此隐匿的部分,两人心中都早已心知肚明。
阮朝汐从眼神直勾勾发愣的萧昉身侧走开,轻声催促,“九郎。”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荀景游深吸口气,领着她往正堂里走去。他入京这些日子,把十二娘安置在自家的宅院里,又何尝不是心存着美好幻想。
但少年人不切实际的美梦幻想,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需现实轻轻一击,便成泡影。从前阮朝汐领教过,如今换成了荀九郎。
从今日起,他和十二娘才是真正的再无可能了。
荀景游忍着酸涩快步走入正堂,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
在在场诸多外姓客人的目光下,走到此地宴席之主的面前。
荀景游深吸口气,公事公办地行礼,“景游见过三兄。三兄伤势痊愈,重归京城,幸甚幸甚。”
荀玄微站在原处,只略微颔首,视线盯着阮朝汐。
众目睽睽之下,阮朝汐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地福身行礼,“九娘见过三兄。数月不见,三兄在山中养伤痊愈,幸甚幸甚。家中挂念三兄。”
荀玄微往前一步,当着满堂宾客,抬手把她扶起。
“九妹……请起。”
他圈握着她的柔夷,手掌指节忍不住用力,却又在发力的一瞬间收回了力,于她来说,只是轻轻一触。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人,温和嗓音带了三分容让,七分妥协。“如今可以安心在京城住下了?”
于外人来说,只是兄长关心幼妹的一句寻常问候。
阮朝汐坚持全礼拜了一拜才起身。
荀玄微放弃了对她的追捕,默认她新的身份,当着满堂贵客认下了兄妹。从此她在京城就是荀氏幼妹荀九娘,而不是从云间坞逃婚出奔、被他追捕数月的阮十二娘。
连续数月的隐匿奔逃之后……
她终于可以顶着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激荡,绷紧成直线的肩胛弧度逐渐柔软下来,倔强的小兽收起了浑身的尖刺。
他在桃林中,曾经对她说,“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
他的真心,现在她可以信了。
荀玄微还在虚虚握着她的手。几乎难以察觉的极轻的碰触,她的手细微挣动一下,他便立刻收回了手掌。
华丽敞阔的正堂里,灯火明亮,映照四方宾客。阮朝汐抬起了头。在她眼前,仿佛遮蔽天日的阴霾云雾散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明光下的姣色眉眼完全舒展开来。带着久违的喜悦舒畅,她冲面前的郎君微微一笑。
“可以在京城暂住一阵。多谢三兄关怀。”
第89章
马车在宽敞道上狂奔。
阮朝汐手臂绷紧, 视线紧盯前方。她并未发力收拢缰绳,骏马拖着大车飞奔。
前方是京城郊外一段平坦车道,从官道转下来四五里, 白日里人来人往,傍晚后少人行。阮朝汐入京时就盯上这段路了。
李奕臣紧张地坐在身侧, 双臂肌肉从衣下隆起,随时可能发力, 目光炯炯盯着前头的路。
“慢些, 慢些!有车过来了。”
阮朝汐双手紧握辔头, 引着飞奔的马匹转左, 和对面行来的农家驴车擦肩而过,前头的道路又是一望无际了。
“驾!”长鞭挥下, 大风呼啸着吹过脸颊, 这才叫做风驰电掣的滋味, 阮朝汐在逐渐沉下的天色里对着空荡荡的长道大喊, “啊———”
旁边的李奕臣也在大喊, “耳朵要聋了!”
“啊————”阮朝汐在大风里仰头, 清脆地大笑,“李大兄,我会赶车了!”
李奕臣捂着耳朵喊, “还差得远!辔头握紧了!减速,慢慢调转马头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