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你打算去何处?”
“豫北。”阮朝汐毫不犹豫道,“我喜爱山下的小院。进山做猎户的日子自在。”
“豫北是个不错的地方,过两日我让徐幼棠点八百部曲送你出京。”
应答得过于干脆,阮朝汐诧异地仰起头。“你同意我出京?不多问什么?”
“低头。”荀玄微手里的布巾拂过她的湿发。 “你如今的身份经不起推敲。即使没有宣城王的事,我也打算等你和你母亲见了一面,便送你出京。”
阮朝汐低了头,“嗯。”
她坐在他身侧,低着头,任他擦着滴水的头发,这是个罕见的柔顺姿态。今日母女相认耗费了极大的心神,她感觉疲惫。
但外表显露的平和柔顺,在她一开口时便消失了。
“三兄早知我母亲是她?你这次又瞒了我多少年?”
荀玄微手里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不太久。”
阮朝汐唰地抬头,动作拉扯到被布巾严实包裹的发尾,她嘶地吸一口凉气,按住他擦发的手。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按一下她的脑袋,“低头。”
她重新低下头去,动作柔和温顺,嘴里却不罢休。
“不太久是多久?这辈子的事?上辈子的事?总不会又是从前世带来今世?”
“又来了。”头顶上方的嗓音温和带笑,笑里又带了点无奈,“打破砂锅……”
阮朝汐按住自己的发尾,抬头。
被清亮的眼神瞪了一眼,荀玄微莞尔,改口道,“追根究底是个好习惯。你要追究,我便如实说给你。”
“从前便略显露出些苗头,你的母亲应当是北地京城的士族女。但我入京头一年时,还不确定是哪位。暗地里四处寻访,到第二年时终于查明了。”
“但你也知道,查明你的母亲是她,于你并无多大好处。”
“白鹤娘子当年嫁入皇家,迎娶她的是旧帝宠爱之嫡次子,琅琊王。虽然琅琊王年纪尚轻,当年未封太子,但谁不知旧朝规矩,欲入东宫,先封琅琊王?你若公开和白鹤娘子相认,那你父亲是谁……就是摆明在台面上的事。从此之后,再无宁日了。”
耳边嗓音缓缓道来,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
她阿父是谁,她已经知晓了。
京城换了新天,元氏新帝替换了旧朝。往昔显赫门第灰飞烟灭,曾经的宗室贵胄成了人人喊打的田鼠,四处东躲西藏,至今生死不明。她身上留着旧朝的血,一旦暴露出来,也不知是何下场。
她母亲在雨中临别之前,附耳告知了她阿父,最后警告她道,“——听完就忘了。”
她哪里能忘了。
听完便入了心底。
“原来我的身世,三兄早知道了。”她倚靠在他膝边,轻声说,“瞒着我不告知,又是因为那句‘为了你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专心替她轻柔地擦拭着头发。
“终究还是瞒不住你。”
擦拭得差不多了,指腹摸了摸,“发尾擦干,你这身衣裳倒湿了,赶紧换一身,”
阮朝汐听得清楚。但她今天觉得心累,人不想动,趴在他膝上动也不动。
温暖的指腹探过来,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快速收回去了。
“我没哭。”阮朝汐道。
“确实没哭。”荀玄微捻了下指腹,干干净净。膝边枕着的少女,下颌搭着他的衣袖,头几乎要埋进臂弯里。外头的世道处处风雨,意外接踵而至,她显得难过低落,但并未被意外击倒。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阿般处变不惊。”
阮朝汐觉得累,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扯了扯唇角。
“三兄,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找出字眼夸我?吃饭也夸,喝汤也夸,只是没有当着你的面哭,也得了一句处变不惊。”
修长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柔滑乌发,“在我眼里,你无处不好。”
阮朝汐偏要和他争辩,“你不知,刚才我独自沐浴时哭了的。我当不起你这句处变不惊。”
“私下里哭了又如何?”荀玄微托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她两边眼角,隐约发红,不显泪痕。
“七情六欲,才是红尘性情中人。收拢得住,应对得宜。以你这样的年岁,已经是极罕有的事了。我十六岁时,不见得有你做得好。”
阮朝汐想继续绷着脸,但绷不住,唇角细微地翘了翘,弯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没哭是处变不惊,哭了是性情中人。三兄胸中有的是文墨,翻过来覆过去,总之都能说得通。”
“夸赞的既是你,总归不会错。”荀玄微低头看她的表情,欣慰道,“总算露出点笑脸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角,没忍住,仰头冲他微微地笑了下。
“快去换衣裳。”他催促地轻推了她一下,“看你肩头湿成什么样 。”
阮朝汐举着油灯入了东边。拉下了隔断的纱帘。
荀玄微坐在明堂的书案边,隔断的纱帘用的是春夏的绡纱,质地轻而薄,几乎阻挡不了什么。
油灯放在东间的大屏风后的地上,灯火映上屏风,白绢制的刺绣屏风不知怎么湿了,影影绰绰地现出玲珑身形。
屏风上的玲珑身影撞入眼里,荀玄微的视线凝住瞬间,转开了。
他盯着身边摇曳的烛火说话,“送你出京,是必然的举措。豫州是荀氏根基所在,你去豫北隐居一段时间无碍——”
咚的一声钝响。他循声扫过一眼,屏风上的身影在更衣,衣袖拉扯到了木架。
握着上襦的衣袖,背对着屏风方向正穿到一半,或许被那声响动惊到,骤然转过身来,往明堂的方向递来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