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97)
宣榕抿了抿唇。她从未直面恶意,有些猝不及防,亦有些束手无策。
秀才遇到兵,有礼都能说不清,何况没和人红过脸的小郡主?
蒋屠夫见她默然,终于图穷匕见:“啧,不想招惹麻烦也行,治死人赔钱,五十两的安葬费总要出吧?”
可时至此时,问题不在于赔不赔钱。而在于他杀人,得付出代价。
宣榕咬唇,抬眸道:“……报官吧。”
此话一出,蒋屠夫勃然色变:“报官报官报官,你们这些娘们都喜欢这么说。行啊,那报。”
说着,他一脚踹翻案台,药草滚翻了一地。
还犹不解气,一拳劈开油棚,一扫推倒药柜。不出片刻,简陋但干净的义诊摊满地狼藉。
而蒋屠夫,施施然从狼藉里挑剔片刻,捡起一包完好无损的成药,拍拍灰,笑嘻嘻地捏在手上,似是打算拿回去当罪证使了:“小娘子莫急,给你一天时间,想好了随时来找我,否则我要报官了。”
旁边百姓目光闪烁,显然没少吃过这个地痞流氓的亏,口不敢言,只敢把宣榕薅到一边道:“啊女郎小心!没砸伤吧?”
“可惜了……这么多药毁了。我孙儿今晚用药怎么办哟……”
“唉,先回去吧……姓蒋的盯上这边了,走走走……”
来义诊的本就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宣榕没指望过他们能反抗地痞。
谈不上沮丧失望,只是有点失落,她茫然地看着蒋屠夫耀武扬威地走远。
她当然有能力让蒋屠夫之流受到惩戒,甚至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但这不是因为她占理,不是因为蒋屠夫做错了事,而是她能调用公主府的兵卫,能命令州府的官员。
可用强权惩治强权——真的是公理吗?这未免也太不可复刻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不惧权势吗?
哪怕一个乞丐,也不敢有人伤其性命,夺其财物?
宣榕出神的功夫,蒋屠夫已然拨开人群走远,忽然他像受惊的野狗一般,一跳起来。
只见本在他手里的药包,不知怎么,被一个少年掠了过去。
少年将药包在掌心抛起又接住,戏狗一样,看着蒋屠夫左挪右看,淡淡道:“打猎受了点伤,这药我要了。可行?”
宣榕抬眸望去。是那日雨中讨药的伤者。十几天不见,少年像是又拔高些许,神色恹恹。
她心头一紧,生怕蒋屠夫冲他发难,可屠夫却僵了片刻,嘟囔道:“行行行给你。”
宣榕惊诧极了,见少年迈步走了过来,问道:“他……怎么这个反应?”
少年唇齿间溢出冷笑:“欺软怕硬呗。我前日卖给他一头剥了皮的猛虎,而且我身上有刀。”
宣榕哑然:“那他确实会怕你。”
少年瞥了眼她神色,挑眉问道:“你想给他妻子收殓安葬、鸣冤诉苦?”
宣榕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少年嗤笑一声:“都写在脸上了。那你有的伤脑筋,这人不好缠。”
他环顾四周,像是果真坐实了猎户身份,从废墟里刨出那张竹椅,又轻车驾熟地从倒地的木柜里翻出金疮药,把宣榕按着坐下,顿了顿,好像在给突然来此找借口,打着商量问道:“能否再帮我右手换次药?”
第49章 同游
百姓离去, 行人渐稀,宣榕自然点头:“当然可以。你这几天没碰水吧?”
“没有。”少年摊开手。宣榕便拿药酒冲洗银剪,剪开他缠掌白布。
少年人的手漂亮修长, 适合弄剑抚琴、执子捻棋,掌心居然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 本该鲜艳, 却被结痂疤痕遮掩。估计伤口愈合后, 能彻底覆盖这颗痣。
宣榕给他清理换药, 道:“伤好得不快,是身上带伤去打猎么?也不晓得歇两天。暂时别用右手了,再用得废。”
饶是刚经历恶意指摘, 她也依旧温声细语,仿佛万事万物都入她眼, 又都未入她眼。
少年垂眸, 看她眉心朱砂, 和睫羽上零落的碎光,天鹅一般修长的脖颈侧面, 有一道划痕——方才药摊被掀翻,熬药瓦罐崩裂的碎瓷划破肌肤。
不深不长, 但在白瓷一样的雪色肤质上, 极为醒目。
少年盯着看了许久, 左手指骨不自觉蜷起。直到手掌被再次缠上纱布,打了个小巧的结。宣榕抬头笑道:“好了。若是养伤期间, 生计难求, 可到寒山寺暂住几日。上次你说来不了, 是忙还是担心诊费?我这边不消钱的。”
少年静默半晌,淡漠道:“……不用。不是。我不是姑苏人, 没想在姑苏住多久。只是……恰巧路过此地。”
宣榕“咦”道:“你姑苏话地道得紧哩。”
爹爹是姑苏人,祖籍此地,她都没他口音地道。
“现学现卖,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姑苏了。”少年活动了下右手,忽而道,“……他污蔑你,你不用自证的。”
宣榕问道:“……嗯?你是说蒋屠夫吗?”
少年颔首:“自证会陷入泥淖,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身无罪’。与其如此,不如痛责对方,把他过错摊到明面,会比竭力撇清
自身要管用。”
宣榕沉吟道:“那我……方才应该咬着他杀人不放吗?”
“对。”少年抿了抿薄唇,“说他卖肉缺斤少两,说话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说他横行乡里,今日也是来敲竹竿。把你自己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