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华旧事(10)
炼魂珠里的莹姑美则美矣,和今时的南夫人却是浑然不同的容貌,她已不是小女孩儿,不可能在两三年之间,容貌完全改变,南夫人和莹姑之间,可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
南旷微也微一默然,沉声道:“不,炼魂珠不会出错,看下去罢。”
那时她已接连杀了二十六个世家王孙,每一个都在天下有着不轻的地位。
莹姑的表现上佳,严厉如左拂尘,看她的眼神也渐渐赞许多过冷漠,他手下还同时训练着七个资质上好的杀手,但在左拂尘心里,那七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有一日她奉师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姑苏城的世子,刚回到家中。那时已是深冬季节,北风呼啸,她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周身剑气淋漓,将寒冬之气硬生生逼退三尺。
庭中立着文质彬彬的蓝袍秀士,难得的脸露笑意,招手道:“事情办得如何?”
莹姑面无表情,仿佛旁观他赞别人一般漠然置之:“主人,姑苏城的世子,已经解决了。”
左拂尘似乎很欣赏她的冷淡,含笑续道:“你如今武功,足可独当一面,是时候带你去见他了。”
莹姑微微蹙眉,冷漠神色里带些困惑:“他是谁?”
左拂尘回身进屋,语气平淡:“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下人。”
林悉一惊不小,她见这左拂尘已是傲慢得紧,是个了不起的,谁料他竟只是一个下人,不知他那主人更是何等人物,一时好生好奇。
二十岁那一年,孤女莹姑已是左拂尘手下排行第一的刺客,第一次见到了她真正的主人,传说中叱咤天下的大秦城主。
她也算杀人无数,但生平从未如此紧张惧怕,为那无名的气势逼迫,战战兢兢跪在精美的波斯地毯上,几乎不敢有丝毫动弹,半晌,听见冰冷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她便极顺从地抬起了头,眼前人似遥远似咫尺,雾里看花已是朦胧,他那雾里还隔着重重的纱,无论如何看不分明。
她只看清他穿着一身深紫长袍,袍子上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那是一幅奇异的星辰图,只看上一眼,就头晕得如同天地都在旋转。
她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未见过第二个人,将紫色穿得如此妥帖。
紫袍男子长身玉立,整张脸都藏在狰狞面具之后,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眸,淡淡扫了她一眼,她立刻便心知肚明,如果她敢背叛眼前的紫衣人,下场一定十分好看。
她并无意观赏自己十分好看的下场,因此对他悠闲的吩咐记得熟极而流:“七日之后,要么给我南旷微的人头,要么是你的人头。”
南旷微凝视着兀自旋转不休的炼魂珠,嘴角绽出一个残酷之极的微笑:“果然是穆长恭。”
林悉诧异道:“这人便是穆长恭?怪不得戴个面具。”
但随即又想,穆长恭常年戴着面具,并不代表戴面具的就一定是穆长恭,好比她对师兄有恋慕之心,师兄却未见得对她这位师妹有什么想法,可见这道理是说得通的。
下山以来,她不止一次听说穆长恭这个名字,上至翩翩的少年将军流光,下至挑帘卖酒的村妇,当真是如雷贯耳。
且不同的人提起他来,神态竟都不同,或崇拜,或愤恨,或咬牙切齿恨到骨髓里,或无限神往崇拜得要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可见此人声名之远扬,闻名之遐迩。
南旷微明知她满心好奇,只冷冷哼了一声,竟不回答,林悉讨了个没趣,悻悻然皱了皱鼻子,目光再移向炼魂珠之时,光影早已悄然转换。
云中城、大秦城之间相距甚远,往返路程最快也需两日,莹姑只有五天去刺杀名动天下的云中城城主。
她骑着最好的千里马,日夜兼程,赶到云中城的时候,已是皓月初上,满城正载歌载舞。
那时是上元佳节。
她骑在马背上,惊怔许久,方才记起,因她已有很多年未曾有过节日,连她的生辰也都忘却得干净。
凡世里万家灯火,天上万星明灭,灯星相互辉映,真如琉璃世界,将游乐之人映衬得愈发喜庆。
因环境配合得如此之好,她一时心动,被一个巧舌如簧的小贩一撺掇,欣然买了一只双鲤花灯,提着它行走在灯火之中。
夜是良夜,如此普天同庆的上元佳节,她却是奉命来取一个人头,不免大煞风景,这个人的性命,在刺杀榜上位列前席。
只是没想到上元佳节夜,她便在城中遇到出游的云中城城主。
初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灯火阑珊处,玄袍锦靴,满脸倦怠萧索,如同唐传奇里最富盛名的人物,即便身处喧哗人群之中,心也寂寂然如同独处。
来之前她便看过他的画像,只道已记熟了他的模样,但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画工,能够勾勒出他眉宇间的神采。
两人之间有繁密的优昙花,花朵饱满,开得热烈恣肆。
隔着一栏优昙,她看到他的脸,双眉斜飞,脸色阴沉,俊美尚不及他身畔意气风发的流光,却有一种奇异的气场,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嘴角边突然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整张脸都蓦然生动起来。
他在繁花那畔笑道:“姑娘手上的双鲤灯倒有趣得紧,不知在何处买得?”
因这一笑,沧海也化为了桑田,仿佛她在梦里看到的江山,行到山穷水尽,有花在彼处倏然怒放。
她是一个冷血的杀手,却爱上他偶然的温柔。
☆、第 13 章
她的答语显然慌张:“就……就在那边的摊上。”
南旷微的声音微微僵硬:“当时我却是因看见她怀里的双鲤花灯而笑,那种花灯,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一只。”
那一刻他只是偶然触目生情。
过去了许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在义父身边吵着闹着要花灯的幼童。多年来他踩着累累白骨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上城主之位,陪伴他的,只有金戈铁马血流成河,而他在一条铺满枯骨的荒道上奋勇杀出自己的归途。
那只义父亲手给他做的双鲤花灯,早已不知道扔到了何处,他不晓得为何会在那一刹那突然想起,属于过去的悠寒。
他同样不晓得,有一个身价在全天下排名前十的刺客,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这悠寒。
炼魂珠里的南旷微嘴角轻勾,笑容漾漾:“这样的花灯,在下也想买一只,请姑娘带我去,可好?”
莹姑茫然地一点头,当先领路,来到那摊上,双鲤花灯却已售罄,小贩见是城主,脸上笑出花来:“城主大人,您瞧瞧别的花灯,有看得上的,小人送到您府上去。”
南旷微意兴萧索地摇了摇头,见莹姑仍怔然立在自己身旁,微笑道:“姑娘,多谢你啦。”
莹姑抿了抿薄唇,有些手足无措地将手中双鲤递了过去,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你……若想要,这个给你。”
他微微一怔,斜眉轻挑:“在下却之不恭。”正要取些金银以示报答,眼前少女却一言不发,拨转身就走,顷刻间融入涌动的人潮之中,不见了踪影。
南旷微眼底的笑意莫名地浓了起来,摇晃着手中花灯,喃喃道:“这样的姑娘。”
两日后的深夜,莹姑成功潜入城主府,戒备森严的城主府,竟无一人发觉有黑衣女子悄无声息潜入。
那时更深露重,月陨星落,墨一般黑的浓云笼罩了整个天穹,低沉沉的一片肃杀之气,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她独自躲在庭院中不知名的老树上,呆了两个更头。
遥遥对着南旷微的寝处,因隔得太远,只隐约看到那人身影,在室内缓缓徘徊,似有什么公事一时难决,桌上孤灯如豆,将他身影投射在镂花窗纸之上,分外寂寥,万人之上的位子,实在坐得孤独。
林悉眼神极好,看得分明,莹姑起了九次杀心,因树上的叶子九次被她的杀气激得纷纷而落,然,她终是没拔出腰佩的长剑,那夜只有落英簌簌,无人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