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春桢(66)
Inuki靠在小隔间的墙上,用力闭紧眼睛。胃里有火在烧,冷的火。已经接近七十二小时不进饮食。他却有一个向来爱闹别扭的胃。
冷的时候,把自己竭力蜷缩起来。脚掌上的伤在黑暗中愈合,一贯的迅速。无法入睡,神志沉入模糊前先堕入的,是那一晚目睹的所有,一遍遍重现。
“我叫……雒玉宠。”
他轻声地,了无牵挂地微笑,对着自己身后的阿雅。
下一秒M4A1的子弹爆开他的头,撕裂胸膛,扫射的冲力让身体向后翻跌出去。满天夜空里开了红花,血样的烟火四散。触目惊心的一幕,眩目。一部分他溅到自己和阿雅身上。
想到这儿Inuki就想吐。
看到那个微笑时Inuki迅速后退,M4A1在地板上拖出沙哑一声。他被什么绊了一下,平衡感彻底逃遁。拄着枪撑住自己。在那人飞掠出来之前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似乎是阿雅的声音,一声低呼,叫Inu。
是极美的人。苍白如云石。水样眼神。含笑。端枪的姿态稳得让人不容怀疑他的实力。枪口直指Inuki眉心。
Inuki并不比他慢。对峙的时间短得不能记忆,却长得让人窒息。Inuki的手指扣紧扳机。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目光交错时超自然意念本能将疑问迸出,却只落入虚空。
那人的眼惘然如水,不起涟漪。
额角陡然一阵阴冷。是枪口抵上来,阿雅的嗓音,低低的,“你给我住手!”
用枪抵着自己的头。是他。为了对面那人。
意识到这点时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胸口。喉头一股腥涩的甜,火辣辣涌到唇边,险些不能开口。生怕张开嘴唇一口血便溅出满满的屈辱怨恨。
“有本事你开枪啊!”
那一句吼出来,阿雅整个人陡然剧震。
“……我叫雒玉宠。”
他微微一笑。
Inuki用力扣下扳机。
雒玉宠。这三个字,烙在唇上似的。Inuki叨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缓慢低微。痛楚侮辱巨大至不可言。他恨自己也恨这一切现实。恨得想死。
阿雅在哭泣。不停解释没有任何效果。Inuki能听见年轻吸血鬼细碎委屈的抽泣。那不仅仅是因为被怀疑被怨恨被痛打。Inuki知道自己完全可以相信他的解释。他什么也没有做,和那个人,且即使他做了什么也是因为幻觉中对象是Inuki。他始终狎昵轻唤着的,是Inu这个字。
但相信并不等于可以原谅。
裂痕被撕开就难以弥补。发生的一切,如何可以抚平遗忘。怎样解释都没有用,不能让人安心,也不能改变既有一切。
我们所痛恨的,只是那并未停止始终进行中的往事。
不可灭,不可追,因此令人心恨不能自已。
就算一切都有理由,那一瞬间也被他把心伤透。
是真的不在乎了,死,或者其它什么。
在他用枪口抵住自己的一瞬间。心空如镜的绝望。而事后慢慢意识到这些时,加倍绝望。
有人敲门。Inuki吃力地说,“滚。”
那个女孩的声音却清晰传到耳畔。Inuki知道她没有出声。
“是我。白笛。能出来谈谈么。关于玉宠的事。”
从前温柔调笑时Inuki问阿雅,你如何能管看上去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叫外婆。阿雅郁闷起来便在清凉地板上打滚,累了就咕噜噜偎在Inuki膝头。
此时他只垂头跪坐在坐垫上,一动不动。
Inuki扫他一眼,自顾自坐下。
上次见面时还是阿雅正式继位。这碧眼黑发的女孩毫无改变。她径自给自己倒茶,没有让任何人。
“我致歉。”
她捧着茶杯轻声说,“玉宠的所作所为,是我的指令。”
阿雅陡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她。
白笛用一根手指轻轻做个手势,禁止他开口。
“是吗。”Inuki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我杀了他,你打算怎么办?”
“那大概也是他自己的愿望。”
反正他这个人,活着和死掉也没什么两样。死掉的话,也许更为完美。他喜欢让人痛。自己已感觉不到痛,就依靠刺痛别人来让自己愉悦。他活着,伤人弥深,他死去,那些被他伤了的人却会更痛。他热爱如此。死亡对他焉知不是幸福。
阿雅轻轻地吐气,仿佛怕惹恼了白笛。“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白笛听若无闻。
“玉宠跟了我十八年。十八年前我在西贡捡他回来。那年他八岁,濒死。我给了他一点血,他活下来。我不知道是否因此他有了那种力量。可以影响别人心智产生幻觉。”
Inuki讥诮地看着她。
你不过是个半吸血鬼,别当自己是主。他的眼神那样说。
白笛轻轻说,“我能明白他的绝望。”
她看Inuki,“你生气了,是吗?对你的情人失望了?只因这一场误会?”
“这他妈的只是场误会?!”
白笛不理他,转头注视阿雅,“你还记得吗?”
你刚刚变成吸血鬼的那段日子。在京都梅园度过的,那段最孤单迷惑,无所依凭的日子。你抗拒现实,你来找我。回到你出生的国度,长大的庭园。
有着大男孩外表的年轻鬼魅夜夜无声哭泣。坐在房顶上。夜露打湿衣襟。满天星月还是从前那个模样。注视它们的眼睛却已不同。
并非心甘情愿。却必须接受事实。时光辗转里,努力想通昨是今非,逼迫自己艰难地蜕变。
“你还记得吗。那时,紫藤架下,凝视你的那个孩子。”
阿雅茫然地看她。
“你从来就没有发现过,远远地,他曾经那样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