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 · 滟谈 · 梦残须臾篇之缺月疏桐(15)
秀扁了扁嘴,脸突然涨红,大眼睛水汪汪益发明亮,居然带了泪韵。
“……欺负人。”他叫起来。我和艾飞目瞪口呆地看这一幕,不知该做何反应。秀索性哭起来,我总算明白珍珠断线的比喻,那真的是散落满地无法收拾的美与混乱。
渚薰声音轻微。“这一招……你用这一招……他教给你的?”
秀一边哭一边呵呵地笑起来,渚薰慢慢放开他,纤弱身形微微颤抖。秀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晶莹脸孔泪痕斑斑,却沁出一丝妖冶的气势。他拿出一叠薄薄的东西,抛给渚薰。
“亲爱的,这,给你的。”
渚薰动也没动,任凭那东西在空中展开,缓缓飘落。
那是一张纤薄细长的白丝绢,墨迹流离,字体清隽,一笔细细柳体。这笔迹极眼熟,秀写的亦是柳体,很像这笔锋,韵味却还弱了几分。
渚薰死死地盯着秀,神色清寒。
秀盯着他的眼睛,微笑,一丝丝的甜美。他轻声念:
“山草青兮,若我心。与一生兮,然莫疑。”
那张洁白丝绢上流淌的字句。
渚薰微微颤抖。
“不,他没有叫我来。”秀懒懒地说,“我自己溜出来的。这个,也不过是我从他那儿偷出来的,可却是他平日里写的。这些年,写了多少张,我也算不过来。”
“……走。”渚薰低低地说。“你走。”
“我当然是要走的。”秀嘶嘶地笑起来,“我来着了,该做的,想做的,也都做了。我当然要走。可是。”他笑容揶揄。“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来历,同他,又是怎么一番纠葛?”
渚薰慢慢垂下头,一言不发。
“你看见了,我,是很像你。”秀笑着握住自己长发,轻轻揉搓,“那个人……还真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呢。”
“……你走吧。”渚薰无力地转过身去。
白笛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我来看你,也看她。这女孩就是你选中的人?”秀摇头笑,“你也未免太拗了,渚薰。”
渚薰一言不发地走向白笛。
秀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声问:“要不要回去?”
渚薰全身一震。
秀安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山草青兮,若我心。
与一生兮,然莫疑。
这样的许愿,这样的深情。究竟,够不够?够不够?
过往尘烟。风吹云散。雨落花销。情随影灭。
可是总有什么,有什么,会不依不饶不离不弃地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折磨本已在光阴的辗转和时空的交错里沧桑柔韧起来的心。留下来,像清澈妩媚的刀锋,一点点重新刻画新鲜的血色伤痕。只有痛楚,才无法忘记。
就是不要你们忘记。
就要你们无法远离。
亲爱的,可是我已远离。
白笛清凉明净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薰,银灰色的视线深处没有一丝神情。
立于秀与白笛之间,白衣男子的身影瑟瑟微颤。
昨是今非。
良久沉寂。他终于移动脚步,慢慢走向白笛,伸手握住她纤细肩头。
指尖触到女孩身体刹那,白笛颓然倒在他怀里,竟已失去知觉。
我呆住。秀也微微变色。我终于明白,他,对这女孩而言,何等重要。
渚薰轻轻抱起白笛,不再理睬我们。他走近玻璃墙,在一边轻轻做了个手势,墙壁门般分滑而开,暗河的水声清幽入耳。一条无人的小船顺水缓缓飘来。他抱着那孩子径自上船。
玻璃轻轻合拢。将我们彻底隔绝,流洢庭内,光色渐灭。一点点趋近黑暗。暗影中秀一动不动地凝视渚薰,而逐渐远去的他,苍白绝美的脸孔上,一丝淡淡的黯然,终于流露在我们眼前。
那也许是他最动容的寂寞了。
早该知道的,像他这样的人,大概只能是这个样子。执拗,骄傲,清冷。那样脆弱而又不肯承认,背负着作茧自缚的情感,完成着不可回头的宿命。
这样的一个男子。渚薰。
尤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秀的目光仍然纠缠在那黑暗中茫茫涌动的河流上,已经看不见那个高挑洁白的身影。
我拉住他的手,他看我,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神陌生脆弱。
然而他立刻恢复了平日的甜蜜神气,微笑着挂到我身上。
“渚薰,就是原藤薰衣。曾是原藤家法力最出众的阴阳术师。”瑙儿微笑着对我解释,神色里有一丝冷淡。“当年,原藤氏主君之位独一无二的人选呢……不过现在,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
“……他是什么?”
瑙儿的红唇吹出一朵花的形状,懒懒地发出那个词,“vampire。”
洞察血之魂魄的族类啊。
“我不晓得他的过去。可是,哪个吸血鬼会没有过去?何况他已经活了二百多年。”瑙儿揶揄地看我,“隽哥哥,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的小男朋友,又是个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个时候,渚薰清丽皎洁的容颜上,那种无法掩饰的绝望和执著,寂静和怀念,悲伤和憧憬,脆弱和深情。
那皎洁如月下莲花的容色。那无边的寂寞。无可改变的事实。
庭院深深。寂寞深深。
那个时候,离开神苑的时候,我听见秀在唱歌。
奇异的歌声像远远的睡莲弥漫芳香,轻盈不可捉摸,在夜色中妖娆流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