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案行(130)
一袭绯红如碎裂化开的金乌,执圣旨拥入官差之间。
北棠宅院冷飕飕的,初冬将临,扑面的寒风打在斐守岁脸上,他牵着陆观道站在内屋与外屋的隔断处,身后矮矮的门槛,揽住了一屋子光亮。
老妖怪看着顾扁舟走远,前世二字悄无声息地浸在他心里头。
“活了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听说妖怪还有前生。”
小孩仰头看着他:“你要回到前头去?”
“……不,”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既已生,便不回去了。”
……
夜半,亥时。
冷月轻轻裹,海棠瑟瑟落。
白日里薛宅的喧闹还在斐守岁的耳边响个不停。从阿紫客栈走到薛宅,路过的行人不免都在唏嘘,说什么海棠镇又要没落了,先前走了个卖胭脂的北家,今个儿下葬的是视金银如豆粒的薛府。
老妖怪便是戴着草帽,一身粗衣,这样的私语也不免将他拉入话头里。
不知哪户人家的大娘,嚷嚷着与他说薛谭与阮二姑娘的趣事,说什么蓄谋已久,不安好心。
斐守岁也只好附和。
老妖怪并不喜欢这样的闲话,但按照约定,他需带着小孩站在薛宅偏门旁,等谢江两人。
顾扁舟虽说不伤及无辜,但面子上总得走一下流程,又因有个小孩,斐守岁与陆观道先被盘查完回了客栈。而谢义山便是不好过了,在公堂上处处顶撞官府衙门,又差点拿着拂尘与知县打起来,幸好顾扁舟不计前嫌,要是计较在牢里关上几天也情有可原。
想及此处,斐守岁紧了紧衣袖,呼出口热气,他背后靠着贴了封条的薛府。
选此地也是为了看看顾扁舟是否唬人。
见圆月升空,时候已然不早。
但不见谢江两人。
老妖怪有些困倦,时不时的冷风刺得他头疼,无尽的黑夜从石板路上爬出。身后的小孩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说是在躲风,其实怕个没底。
风吹枯枝,寂寥声探出。
好似女儿家的泪水困在了薛宅,只能靠这样才有一丝重见天日的机会。
斐守岁背手执笔,周遭因风迷了眼,海棠花纷纷落于泥地,偏门也透出一股凉气。
陆观道抓得更紧了。
“还要等多久……”
“快了。”
其实斐守岁也算不准另外两人何时能到,只是提了一嘴,说:“亥时一刻,我若等不到你们,便先去了。”
适才早早地听到了敲锣打更声,怕是已过了亥时,不余多少时间。
冷意从脚底漫上来,呜咽之声愈演愈烈。
没过多久,干脆听不出是风吹还是草动,哗啦啦地倾了一地花瓣。
斐守岁侧身打开耳识。
细听,风扑入耳中,吹动海面槐树落叶,涟漪卷卷。斐守岁站在槐树下,他在心识里看到身侧的风中有无数个灵魂在游走。
黑糊糊的魂魄,头上点了一盏小灯。
睁开眼是浓如老墨的视野,空空一片。一合目,仿佛炸开的染缸,色彩溅在眼眶中,一滴滴下落。
且听,那些个灵魂低语,有的盼望夫君早归,有的哭爹爹别走。
老妖怪愣了一瞬,那风儿里头除了哭声还有咒骂,骂的是卖儿鬻女的爹娘,骂的是不守诚信的书生,更有甚者骂天骂地连带了自己都一并鄙夷。
仔细分辨,声音里,还有个极其熟悉的。
被薛宅包揽,鬼哭狼嚎的女儿家,扯着嗓子痛斥不公。
“老天你生我,为何偏偏让我阿娘是个妾室!”
“爹爹怜惜我,为何偏偏抵不过嫡庶有别……”
“要是生在北家就好了,那不管是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老夫人的掌中宝,心肝肉。”
“我恨啊,我恨啊……为何到头来只有我逃不出这高墙……”
嘶哑声尽。
斐守岁猛地转过身,妖身灰白的瞳看到偏门里,梧桐树叶一夜间积满了游廊。
枯黄之上,是一具头颅流血的女尸,正一步一步朝偏门走来。
绣花鞋踩实落叶,响声脆如干瘪的肋骨,一瘸一拐。
老妖怪微微瞪眼,见着女尸伸出手,手掌上满是深红血痂。指甲间缠绕好些青丝,勒得手指又青又紫。她污黑的发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血痕赤裸裸地挂在脸颊两侧。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呜……我的心好痛,你偏还承认了!”
什么?
斐守岁微微退后,女尸已经凑在偏门上。
那尸首靠着偏门,贴合冰凉的木板,好似偷听主人家闺中事的小厮,用双手不停地撕扯纸窗。
听她说:“我想逃……是何人困我在此?”
猩红的眼珠突出,近在咫尺的小脸,是阮沁夕。
困她?
斐守岁打眼看到的只有抄家灭门的封条,上头落得辛酉年十一月二十日,红章辨不出是什么物件。
只听女儿家忽然奋力拍打木门,一呼一吸之间,她张大嘴,是没有舌头的白牙,血淋淋的喉管。
斐守岁不自知地往偏门前靠,在薛府门口挂着的纸灯笼下,他屏住了呼吸。
“呜呜呜……呜呜呜……我好惨啊,我好惨啊,有娘生没娘养,呜呜呜……平白落得空欢喜一场……”
斐守岁皱着眉,他只听过骂人之话中夹着“有娘生没娘养”,这是头一回见人顾影自怜的。
阮沁夕呜呜地哭个不停,这与斐守岁遇到的其他厉鬼不同。别的鬼总想着拖人一块儿下地狱,而阮家二姑娘似乎……
慢慢的,女儿家不砸门了,她顺着坐在地上,开始给自己盘起麻花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