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案行(54)
是池钗花,池钗花摸着脸上白骨,笑嘻嘻地看向陆观道。
“小娃娃,你说的是真的?”
陆观道撇过头,不愿看池钗花这副人模鬼样。
“是,不过……”
“不过?”
池钗花捕捉到这一个轻微到快要听不到的词,她手脚并用,爬到陆观道身边,用沾满血与泥土的手抱住陆观道的腰。仰面时,早已分辨不出她的容貌。
女儿家的声音越来越低下:“不过什么,不过什么?你快说啊,快说啊!我、我是不是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什么都可以,让我赎罪!让我赎罪……我求求您……我……罪妇池钗花什么都愿意做,求您……”
见着池钗花缓缓松开手,血的印子在陆观道的衣服上一路而下。
池钗花跪在地上,捡起陆观道的一角乞丐衣,用额头相抵。
“求求您,您定能救他们……”
陆观道看向正升起的日光,他手一松,丢下战戟。
战戟哐当落地,化成一阵香灰,盈盈绕在两人身边。
小孩目光放在很远的地方,他小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毫不费力地就能甩开池钗花,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只听他说:“我救不了。”
“什么……”
池钗花再一仰首,她的脸完完全全没了面皮,就连双臂的皮肤都开始剥落。声音却还是她的,女儿家温柔的语调颤抖着。
“我不信,我不信……”
陆观道蹲下.身,光披在他与池钗花的肩头:“不过是多轮回几次,说不准运气好能成人。”
没了面容与眼睫的池钗花,无法眨眼抖搂眼泪,她呆呆地咀嚼陆观道所说,念着念着好像再也忍受不了般,嚎啕大哭起来。
女儿家的哭声比所有一切都骇人。她扯嗓子喊着亓官家的,喊着自己的婢子,喊着还未出世可怜的雏子。声音顶起金乌越升越高,池钗花哭啊喊啊,从悲鸣渐渐转换成了笑。似哭似笑,传入众人耳中,都诡异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池钗花又哭又闹,嘻嘻哈哈地站起来,她没了脸皮,没了好看的红衣裳,白白的骨头架子,明晃晃地露在外头。
“噫——我啊,竟落得一个人的下场呐!”
谢义山看着不是滋味,想不听那女儿家唱戏似的笑声,却躲不过女儿家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池钗花绕过陆观道,与谢义山说。
“我记得你呀,你是常来后院门边的乞丐!”池钗花咯咯笑几声,“你说话可好听嘞。”
陆观道转身走到池钗花身边,他也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被说得羞愧难当,并非什么乞讨之事,是他自己本来能救人,却一再等待时机,落得池钗花现在这个模样。
池钗花又唱戏道:“你说那——说那可怜女子嫁豺狼,咯咯咯。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咿呀呀呀——”
“世人都说娇妻好呀,世人都成那虎豹,”池钗花捻指,甩着没有袖子的红衣,“捧着白骨一洒没,捧着金银变蓬蒿!哈哈哈哈!”
陆观道垂眸当作没听到池钗花说的,与谢义山:“你不是有法子吗?”
“我……”谢义山眼神飘忽。
话落。
池钗花居然不唱了,一双凹陷进去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义山。
小孩咳了下,看向池钗花,还用手扯了扯池钗花所剩无几的衣料。
“赎什么罪呢,你无罪可赎,”陆观道又咳嗽,良久才继续,语气已很是轻微,“你本无罪,何须自愧。”
池钗花的嘴角扬不起来:“他?是乞丐有法子,我没罪?我怎么没罪……我没罪?不……不……”
“是,你无罪,”陆观道眼皮子愈来愈沉,他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谁都听不着的话,“他本也没有……”
轻如羽毛的五个字,像是泉眼流水一样流入斐守岁的耳朵里。也只有幻境的施术者,能全方位感受到这样的细微之处。
这小孩在说谁?
斐守岁走到众人之中,眼见着陆观道倒在地上。空中的郁垒神荼抽去那一缕仙力。战戟跟随原主人潇洒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只在谢义山脑海中留下一句话。
“照顾好小娃娃。我等之事小娃娃醒来后会忘却。你那一跪我等不受,你自然还是他门中人。”
谢义山听罢,在池钗花的沉默中,朝着空旷的天一作揖,是大礼。
斐守岁站在东面,此时的天已没了灰暗,朝阳从东方蔓延至整个蓝天,粉色与橙红交织着,好似一匹有经纬的布。
光从斐守岁的身体里穿透,照亮小孩青白的面孔。
可天上独独没有大红。世人都知道大红的色彩只有日落的火烧云才能瞥见。
谢义山拱手后,遵着郁垒神荼的意思,抱起陆观道往黑牙睡觉那屋走。陆观道瘦小的身躯有些咯手,谢义山手臂又受伤,吃力地一句话不说。池钗花在后头愣愣地跟着他也不出声。
小孩脸颊干瘪,脸色亦不好,斐守岁趴在窗边。等着陆观道躺好,时日已然不早了。
朝阳从屋子的纸窗里游进来,一点点碎屑的光,宛如群鱼。
谢义山特意给小孩盖好被褥,他的手臂用符纸贴着止住了血,才能勉勉强强抬手行动。他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到小屋屋门处,一个女子,一个老者。
女子背上附着的鸟妖被打晕,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没有谢义山一个乞丐得体。没有面皮的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老者眼白露出大半,口水从嘴角流下,痴傻似地笑着,站在池钗花身后。
这般惨样,谢义山心里头是五味杂陈,他撑着身子坐在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