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距离大营还有半日路程的官道。
百名兵卒护送这一批医者。
医者乘坐的马车外形朴拙无一点儿装饰,特别是队伍最前方那一辆,不少地方还脱瞭漆。唯一称得上特殊的,在于它比同行其他马车大一圈,护卫也多两名。
车厢内,左右两边盘腿坐著四人。
四人年纪都不大,两男两女。
两女皆是双九年华。一男三十多岁,留著小撮整齐山羊胡,另一人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面上仍带著浓鬱稚气,目测不超过十五。他性格不算沉稳,时不时移动眼珠子去偷看车厢内第五人——端坐主位,手中拿著卷棱角都被磨圆润的书简,看得入神。
从这一卷书简的状态来看,其主人对它应该是爱不释手,一天能翻个十七八遍。
虽有五人,却安静得隻剩呼吸声。
这种诡异气氛持续到瞭午后。
视线已经能看到连绵不绝的营帐,无数“沉”字旌旗随风飘扬。四人齐齐松瞭口气。靠近军营的路段很平稳,颠簸幅度减小。经过重重关卡,衆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四人依次出瞭车厢。
最后一个跳下来的少年冲车厢伸出手,平日喊习惯的称呼变得极其别扭:“爷爷,我们已经到大营瞭,您小心脚下。”
车帘递出来一隻很年轻的手。
弯腰出来个白发青年。
青年相貌二三十岁,穿著却很老气,走出车厢的时候仍习惯性微驼著背。待双脚落地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将背挺得笔直。明明生著一副年轻面貌,气质却似老叟。
他眺望四周,叹瞭口气。
老气横秋:“老头子还是第一次来。”
他是市井出身,当瞭多年铃医,为瞭贴补根本付不起诊金、掏不出药钱的穷苦人傢,没少钻入深山采药。这导致他此前的相貌比真实年龄苍老很多。年轻时候吃的苦,在他身体衰老之后齐齐找上门,根本吃不瞭随军的苦。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安安心心经营医馆,用剩下的精力培养更多的徒弟,希望他们之中有人完全继承自己的衣钵。
他没少听回来的军医说军营何等雄伟肃穆,但听得再多,终究不如亲眼所见。
“爷爷,咱们这边走。”
青年被吓瞭一跳:“唉,你这孩子,都说让你小点儿嗓门,你要吓死爷爷么?”
少年表情险些扭曲:“哦。”
自傢爷爷上瞭年纪之后,耳朵就有些不好使,这两年症状愈发明显。正常声量他根本听不到,久而久之,少年也养成瞭大嗓门说话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少年又偷偷瞥身边过于年轻的爷爷。
不止是他不习惯,青年自己也很不习惯。年长者的步伐和姿态,跟年轻人不同的,其中的改变他需要时间慢慢适应。这一批轮值医者被引到伤兵营,安排各自营帐。
轮值医者并无独立的营帐。
面积够大,几个人一起住也不挤。
青年缓慢踱步坐到视线范围内唯一的马扎上,指挥著自傢孙子将行李收拾出来。
少年抱怨:“爷爷怎么能住这裡?”
依照青年的地位,应该拥有独立营帐。
倒不是少年嫌弃这裡条件简陋,而是独立营帐能保障隐私。自傢爷爷还是轮值医者的老师,跟自己学生住一块儿不太方便。
青年虎著脸道:“这裡怎么瞭?”
他看著条件还不错。
以前进山采药,来不及下山都是在树上将就的,有几次醒来都能看到身上趴著蛇,或者树下有野兽蹲著等他掉下去。如此艰苦条件都经得住,现在还有床榻能睡……
有什么不满的?
少年支支吾吾:“孙儿不是这个意思。您年纪大,睡眠浅而短,其他师兄睡觉会打呼噜,这不是怕半夜会打扰到您么?”
当然,还有一重原因。
自傢爷爷很喜欢临时抽查徒弟,回答不上来就会被罚,现在住一个营帐,躲都躲不过去。爷爷就没看到几个师兄面如菜色?
青年道:“老夫如今睡得深瞭。”
一觉能到天亮,起夜很少。
少年和几个同住的轮值医者有苦说不出,各个埋头收拾东西,铺床,摆放日常用品和医书笔札。轮值的机会不是每个医馆学徒都能有的,必须由青年考察过基础,他们才能争取这个机会。虽说他们资质不算上佳,但走上这条救死扶伤的路,谁不希望医术能更加精进?如今战事停歇,还没有前线战火风险,一个名额够他们一伙人打破头。
刚收拾完,少年准备出去打听。
他也是第一次出来,人生地不熟。趁著上值前打听清楚,也省得日后手忙脚乱。
刚掀开营帐佈帘就看到兵士过来。
传话道:“主公有请。”
少年心髒险些漏跳瞭一拍。
他见过传闻中的沉君,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今时不同往日,后者如今可是一国之主!国主要见他们!少年人如何不激动?他转身去告知爷爷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青年看著话都说不利索的孙子:“唉,不就是沉君要见咱们,这般激动作甚?”
少年道:“那可是沉君啊!”
青年反问:“你没见过吗?”
少年被憋得脸蛋泛青,恼羞成怒。
“那、那不一样!”
他以前是爷爷孙子身份,如今可是轮值实习的随军医者,这证明他已经长大瞭!
青年不懂二者有什么不一样。
心下感慨现在的少年郎心思都複杂。遥想他年轻时候,可没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兵士又传话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