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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岫(11)

作者: 长衿酹江月 阅读记录

陆宣亦点了点头,“在理。”

他又好心提醒道:“历阳的叛党已经肃清,每日午时城南会分发粥食,可领着你家小妹去分碗豆粥。”

岁宁朝他微微俯身,道了声谢。

待此地的尸身清理完毕,细雨也将地上的血迹沖洗干净,陆宣亦领着兵卒到别处去了。

岁宁依旧同那孩子留在祠中避雨,孩子虽捧着炊饼,却是惊魂未定,一口也没吃下去。她瘦骨嶙峋的身躯裹在粗麻布衣里,趿着双早就磨破了的草鞋,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直盯着岁宁打量。

岁宁轻声细语地问道:“方才忘了问你,叫什麽名字?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阿铃吞吞吐吐地开口:“我......我叫阿铃。阿父与阿姊,不知道去哪儿了。”

想到城中被屠戮殆尽的流民,岁宁也难抱什麽希望,只得安慰她道:“你阿父与阿姊说不定也同我们一样躲起来了,待雨停了,我陪你一同去找,好不好?”

‘嗯。”阿铃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用布巾将炊饼裹起,同岁宁一起望着檐下的雨帘。

只是细雨总难停歇,直至岁宁倚在墙边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身旁已经无人了。

城南的粥棚前挤满了人,她拨开人群四处张望,却没寻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岁宁不忍作最坏的考量,只想着,那孩子许是寻到了自己的家人了。纵使自己也饑肠辘辘,她捧着一碗稀得只剩水的豆粥,却不舍得吃。万一那个孩子又回来了,没吃上饭可怎麽是好......

夜里,项王亭外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肉香,岁宁觉得自己是饿得头脑发昏了,都这般境地了,怎还会有肉食?

米肉?

忽有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一时间困意全无,在这料峭春寒之中,浑身都寒栗了。岁宁循着火光往门外走去,愈走愈近,气味也愈浓烈,她的脚步却愈发沉重起来。果真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围聚在火堆旁,几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看。

一双磨破了的草鞋便扔在一旁......

岁宁走上前去,冷声问道:“釜中煮的是什麽?”

有人回头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瞧什麽?没你的份。”

她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们把那个孩子怎麽了?”

对方忍不住骂道:

“滚远点。”

“聋了吗?”

“真是晦气。”

几人吵嚷着,便开始推搡起来。

“啪!”一道长鞭划过半空,马蹄过出掀起一路的尘土与落叶。飞扬的纤尘中,岁宁借着微微火光看清了来人的脸,隐匿在黑暗中,妖媚得不像话。一身风尘仆仆,像是刚赶回历阳的。

陆宣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厉声道:“大半夜吵嚷什麽?”

稍有眼力见的人已经忙不叠地跪在马蹄前,解释道:“回大人的话,是这女人......”

陆宣没理会那个男人,只扫了岁宁一眼,便翻身下了马,手中长鞭指向不远处的火堆,问道:“釜里煮了什麽?”

“是......”那中年男人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同身旁的人面面相觑。

“是狗肉。”

“对......是狗肉。”

“狗?”陆宣面色阴沉,眯着眼打量着一衆人。

“你同我说这是什麽?”岁宁直接上前推开了那试图遮遮掩掩的男子,连带着那口冒着热气的铜釜一并掀翻。

看着流了满地的热汤与骸骨......一时衆人惊慌无措,口不择言,事实已经明了。

“大人......大人您听小的解释......”

“小人实是饿得受不住了,这才......才......”

陆宣也不禁眉头紧皱,扯过衣袖掩住了口鼻,转头吩咐道:“把人给我押了。”

任凭身后一衆罪魁祸首哭天喊地地求饶,岁宁脱下外衣,欲将阿铃的尸骸收殓,却又烫得无从下手,最后只能跪在釜旁啜泣,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何钧,你是个木头吗?”陆宣朝擡手抽了一下身后的人,“去帮帮她。”

何钧被他推了一下,踉跄地走上前去,解下自己的披风,同她说道:“春寒未褪,女郎的衣裳还是自己留着吧。”

岁宁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没答话,只自顾自地将府中的尸骸尽数收入衣衫里。

何钧又道:“这是你妹妹?”

岁宁依旧低着头,不愿说话。

见他一言一语直接往旁人心窝子里戳,陆宣“啧”了一声,骂道:“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岁宁怀抱着阿铃的尸骨,朝陆宣俯身一拜,声音低得连咬字都含糊不清,“今日多谢使君好意,小人想找个地方,将小妹安葬。”

“何钧。”陆宣收起长鞭,也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属下在。”

“给她带路吧。”

①参见汉司马迁《史记·殷本纪第三》,唐李德裕《项王亭赋并序》

②参见《尚书·微子》,意思是:天降大灾之时,臣民盗窃祭祀神灵的牺牲和祭器,将其藏起来、饲养,或是吃掉,都是没有罪的。

花谢何处去?愿与君同往

“人世十余载,尽是凄凉事。愿汝早得归,于此长安歇.....”

岁宁立于蒿里,轻声为她唱着挽歌。城郊野岭春风里,风也凄凄,声也凄凄。如今战事未歇,衆多兵士、流民的尸身都草草掩埋在城郊,那孩子的尸骸亦是。

岁宁起身欲归之时,却见那两个人还等在原地。那一身青铜饰物的白马埋头吃着草料,陆宣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后背。何钧候在他身侧,早掩不住眼中的困倦之意,哈欠打了好几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