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115)
出了地母庙,与那少年分道扬镳,乞儿几经思量,才道:“贵人,以后不要往地母庙捐香火了,那祠庙里的人,夜里总做些不干净的勾当。”
杨絮身边的侍女出声喝止:“休要多嘴!”
“哦?”杨絮问她,“什麽不干净的勾当?”
乞儿道:“地母庙里的女子,都是妓子。”
“这样啊——”少女面露难色,若有所思。
后来,她确实没再去过地母庙。
不久,香主的勾当败露,去地母庙里上香的香客少了,原本私底下的交易索性不加遮掩,这座祠庙彻底成了靡靡之所。
乞儿心想,其实庙里的地母娘娘也很可怜吧。
——
太宁元年,徐杨两家联姻,杨氏的女公子嫁给了徐氏二公子徐晔。
时隔三年,少年再度去到地母庙。故地重游,那时他想着,最后一次替她祈福。
只是他不曾料到,那里已然成了纵情声色的风月场所,如此肮髒之地,承载不了少年人最为纯粹的愿景。
也难怪,他所许下的愿望不曾得以实现。
那一日他驻足站在神像前,看地母娘娘低眉,泥塑的神像染上了苔痕,不论是面庞,还是眉尾,好似在叹息。
大火燃了一天一夜,房梁倒塌,屋檐坠地,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香主、妓子、虚僞的香客无一幸免。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落得个清白?
少年不知。
他只知自己再也没有信过神佛。
少年不曾去质问杨氏的女公子为何嫁与他人,他何尝不明白江东与北方世家之间的矛盾,却只得宽慰自己,是陆氏门庭不显,杨氏才放弃了陆氏,选择了与徐氏联姻。
于是他执剑戟,上沙场,舍身陷境,替陆氏求取功名。
后来,陆氏一族在平叛中立了功,收获圣眷与民望,族中子弟皆加官晋爵。在这“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之下,陆氏已是显贵一时。
可是怕给她招来閑言碎语,陆宣再也不曾见过杨氏的女公子。
某一个他北上平叛的冬日,故人与世长辞。
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
姻缘美满是假的,长命百岁亦未成真。
那样一个如火明媚的女子,走得并不体面,乃至沦为了京城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净山寺造一场大火,收集徐晔贪腐的罪证,使其被贬离建康,又设计引诱徐晔到夷陵城去……
他曾想尽办法去取徐晔的性命。
只不过,徐晔最终死于一女子之手。
一箭穿心,倒是便宜了他。
——
鹹和二年春。
那一日大雨,陆宣也因日夜行军而恍惚。
直至在历阳城的项王亭中,陆宣如何不记得当年躲在地母庙供桌底下的小乞儿,只是那小乞儿早记不起他了。
神祠中的贡品,将食无灾。
许多年以前,也有个人说起过同样的话。
神佛如何会计较?
神佛也无力去管。
番外二
太兴二年,仲秋。
沿途饿殍,千里白骨。
与家人走失的小公子被一道人携了去,几经周折,踏入京华尘土。
宋聿擡头看着巍峨的府门,他读过书,识得“宋府”二字,坐落于建康城的府邸,却与记忆中的青州宋氏相去甚远了。
他与先生从白天等到日暮,等到那雍容华贵的妇人从府门前走过时,才敢扑上去唤一声“阿母”。
于是他看着妇人眼中的神色,由嫌恶、错愕,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惶恐。
没有失而複得的欣喜。
母亲翻开他的衣领,清楚地看到后肩上的痣,才死死将他拥入怀里,哭倒在地,声泪俱下诉说她这些年的悲恸与凄苦。
是日夜里,妇人流干了泪,守在他的床榻边,仿佛流干了泪,要将此生的愧疚都说尽。
宋聿也在她的哭泣中拼凑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原来他不是与家人走丢了,是在逃难路上被家人舍弃的。
抛妻弃子,易子而食,在南渡途中司空见惯。
他哭着说,“不妨事,不曾怨过阿母。”
周其清见这孩子得与父母相认,翌日便请辞了,只是宋孟贤与姜韶都恳切挽留。
他们一个说:“周先生不仅佑得我儿安然无事,又千里迢迢带他回道宋府,于我夫妇二人有恩,于情于理,都得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才是。”
一个附和:“正是。先生乃是寒士,只怕一身报複施展不得。宋氏愿行供养,也请先生教导我儿。”
周其清望着权贵之人眼中不容拒绝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那紧攥着他手的孩子,最终轻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最初,他们也确实对周道长以礼相待。
那恭顺温和的长子,又是如何养成一副桀骜的性子,与家人招致不睦了呢?
许是因为看到了宋氏谱牒中,那划去了,又被添上的名字。
又或许是无意中听到了府中下人的口舌,亲生父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言辞。
世家大族,如扎根的树,外表枝繁叶茂,却是由内而外腐朽的。
宋聿常到栖春居去,与先生诉说他的苦闷。周先生不愿向其施加孝悌的枷锁,便同他讲孔文举的“父母无恩论”。
后来有个叫玄英的婢子向夫人告了密,也不知是怎样一番添油加醋,惹得姜夫人大怒,先生从此被圈禁在栖春居。
那些婢子都被他赶出了常青院。
他想着,自己该早些知世故、明事理。心照不宣地瞒下过往芥蒂,对府中腌臜视而不见,对父母的教训阳奉阴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