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16)
岁宁接过他递回的簪子,随手绾起散落的乌发,说道:“我愿做使君的入幕之宾,但是有个条件。”
陆宣一面擦拭着脖子上的血迹,一面幽怨地看向她,道:“敢同我谈条件,你怕不是嫌命长?”
岁宁继续说道:“我只求使君放过沈迁的两位夫人,这一个条件也不行?”
“可。”陆宣擡手召何钧进屋来,“派人将二位夫人遣归新安。”
何钧连连应道,又问:“沈迁已死,使君回去又该如何交代?”
“他畏罪自裁,就算是尸身也要带回去。”陆宣思量道,“至于父兄那里,回了建康我自会同他们解释。”
“建康?”岁宁神色一凛,她费了多少心思才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不论是老天还是眼前此人,竟像是在玩弄她。
陆宣笑道:“很意外?”
岁宁摇了摇头,悬着的心终归死了一次又一次。
建康城中的叛贼已被留守宫城的官员劝降,月末,陆宣领着军队浩浩汤汤地回了建康。护卫天子,劝降叛军,领兵平叛,桩桩件件都为陆氏积攒了不少名望,够他在建康城风光好一阵了。
正值四月杨柳花开,满城风飘絮。一如浮云无根蒂,暖风吹乱眼迷离。
那立于行伍之前的青年儒生,头冠小冠,衣裳博大,倒是一如既往的高调,举手投足间难掩年少的轻狂。他身侧的白驹如今也换上了流苏金缕鞍,连鬃毛都梳得一丝不茍。
陆宣招手唤身侧之人,“上马。”
岁宁方还在迟疑,却猝不及防被他抱上马去,随后陆宣也上了马,与她同乘一骑。
岁宁劝道:“使君须得顾及男女之防才是。”
“那你自己走回去?”陆宣轻笑一声,倒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怎的?”她有意拔高音调,呛他一句,“陆氏竟这般缺幕僚?为了笼络我,还难为您亲自献身?”
熟识了之后,她说话总是这般带刺,非要现出锋芒,扎他一下才肯善罢甘休。
陆宣笑道:“此前还说要替我分忧,今日替我挡挡桃花又如何?”
岁宁暗自腹诽,也不知是谁今日一早便在熏香敷粉,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如今又要将建康城的女子拒之门外了。
过了朱雀门,马蹄也渐渐慢了下来,沿着驰道缓缓而行。道路两侧的百姓簇拥着,争相向马上的人投掷鲜花与瓜果。
岁宁不用回头去看,也知身后人此刻是个什麽样的神情。当真是春风得意。比起美人,他更爱美名。
只听他说,“传记常载,每逢将军出征,必要携个伶仃的孤女回来,只可惜,我并非将军,更不知,世人为何都将此奉为美谈。”
岁宁“哦”了一声,原来自己今日扮演的是这麽个身份啊。
陆宣又问,“今日为何蒙了面纱?”
岁宁道:“妾容貌粗鄙,若让城中衆人见了,恐令使君失了颜面。”
陆宣冷哼道,“假话。”
她便又改口道:“既替使君挡了桃花,自是担心您在京城的风流债寻上门来,哪里是我应接得了的?”
岁宁素来擅长信口胡诌。她在建康城有过旧主,且还不止一个。
他又惆怅地叹道:“在家中,父兄管得严,哪有閑心去惹什麽风流债?”
“是麽?”岁宁调侃道,“既如此,怎的不在扬州多恣情几日?”
“你言语倒愈发放肆了。”
“可使君偏容我放肆。”
岁宁垂眸迎上百姓好奇的打量,又观京城女子眼中的慕豔之意。本以为权贵迷人眼,可若真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原来位之极者,权之贵者,也不过如此。
这世道本就是贵者愈贵,贫者愈贫。她从前只是个乞怜的奴仆,偏偏是这麽个荒诞不经的疯子,许她一份知遇之恩,附在她耳畔说,“倘若将忠心交付于我,我自会送你一份青云直上的前程。”
岁宁忍不住问他,“陆使君看上了我什麽?”
陆宣笑答:“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些特别的东西。”
“秘密?”
陆宣轻挑了挑眉,懒洋洋道:“是野心。”
岁宁不可否认。可惜,她从不乏野心,至于忠心,一分也没有。她从来只忠于自己。
他忽又说起,“我貌似从未问过你的名字。”
“岁宁。”她如实回答,“‘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的岁,‘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的宁。”①
这个名字啊,源于她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枚金印,是个偷来的名字,却也跟随了她许多年。
恍惚间,岁宁好似在人群中见到个熟悉的身影,衣袂飘摇,如独鹤立雪。那人似乎也遥遥望见了她。在满城飞絮的时节里看不真切,恍若梦中。
可那个身影渐渐远了,落在她的身后,再也寻不见了。
岁宁问他,“这时才想起来问我,使君连我的底细、我的过往都不问一问吗?”
“有什麽要紧的?”陆宣不以为意地笑笑,“你还能将陆府搅得翻天了不成?”
然而,不止是陆府,纵是这建康城的风云,她也想去搅一搅呢。
①分别出自《诗·唐风·蟋蟀》,《尚书·毕命》。
际会风云,举头日月高悬
鹹和四年,岁在丁卯。天下粗定,战乱止歇。
及至论功行赏,陆氏以劝降之功,族中子弟皆加官晋爵,在民间颇有名望,又有三子可撑门面。长公子陆宜可谓是“利口可覆邦国”的玄学名士,二公子陆宣屡立战功声名在外,三公子陆宛毫无建树姑且不谈。在这“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之下,陆氏已是显贵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