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2)
“研墨,会吗?”宋聿提笔,却见她像木头似的杵在一旁,半点不见方才的机灵劲儿。
“会的。”
才落笔书了几字,他又问:“识字吗?”
岁宁偷偷瞟了一眼纸上未干的字迹,又很快低下头去,生怕看到什麽不该看的秘密,于是低声道:“不识。”
宋聿转了转手中笔杆,若有所思:“哦......那便同夫人说,换个识字的来吧。”
岁宁忙改口道:“不必换了......我识字的。”
“你不够坦诚。”宋聿冷笑了一声,又将手中毛笔递给她,“叫什麽名字?写下来。”
“既来了常青院,还请公子赐名。”岁宁没伸手去接,任他的手悬在半空。
宋聿没擡眼看她,只淡淡道:“就用从前的名字吧,改来改去的,麻烦。”
思来想去,她还是在纸上写下了“稚容”二字,那并非她的本名。
“字不错。”宋聿看着那工整的隶体字迹,似乎还算满意。他又从书架上取了一串钥匙递给她,并叮嘱道:“自己去挑间屋子,最好离我的书房远些。缺了什麽自行去取,平日里莫来扰我清净。”
岁宁刚要伸手去接,宋聿又突然收回了手,似在戏弄她。他问:“青璃院那边,知道该怎麽去回话吗?”
岁宁反问道:“公子希望我如何回话?可否明诲?”
“她定会问,我为何留下了你,以及......我今日去了何处......”
岁宁思忖片刻,迟疑地说道:“公子不忍我受冻馁之苦,故而让我留在了常青院。第二个问题......公子今日一直在院中,哪儿也没去。”
宋聿点了点头,“还算聪明,届时莫让她察觉出了端倪。”
“明白了。”
“行了,可以走了。”宋聿交了钥匙,便不再理会她,又埋首于桌案前。
那串钥匙“啪嗒”一声落在她手中,岁宁喜出望外,道了声谢,便退了出去。
她到底还是猜準了这位公子与姜夫人之间的芥蒂。
常青院与青璃院之间,隔了一片冰湖,碎冰浮动,湖风过境,惹得路过之人寒栗。
有人落了水,耳边充斥着笑骂之声,其中不乏她熟悉的声音。岁宁低着头,不断提醒自己,别去掺合,别去看......
尽管如此,她还是迎面撞上了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
“稚容,去哪儿?”男人拦了她的去路,笑得不怀好意。
他是府里的管事,姓刘,名晟。
“青璃院,尚有急事要回禀。”
“哟,公子真让你留下来了?你还挺有本事。”
“刘管事说的哪里话?”岁宁不愿落得和那湖中人一般下场,只得解下腰间荷包,捧献于他,“自然是多亏了您的帮衬,不然我哪能离开合昔院呢。”
刘晟将她调离了合昔院,岁宁也不将他与贺奚之间的纠葛抖出去,本就是桩交易。若继续留在那儿,不是因贺奚之死受牵连,也会在刘晟手底下受搓磨至死。
思及此,她眼中又多出几分寒意来。
刘晟接过荷包,掂了掂分量,又故作谄媚地朝她揖了一揖,“女郎说的哪里话,兴许小人日后还需你的帮衬。”
岁宁顿时敛了笑意,“到了常青院,我也只是个奴婢,又不是攀上高枝了。周旋于常青院与青璃院,倒是两头都不讨好。”
她又说:“我只保证不会将你二人之间的事说出去,难保别人不会发现,刘管事还是早些想个说辞,将贺奚的后事料理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陪笑道:“我知晓的,此事,还是多谢你了。”
“我今日还要去青璃院回禀,耽搁不得,恳请您先让道。”
刘晟和和气气地让了路,又朝她背后啐了一口,暗骂道:“真当离了合昔院,我就治不了你了?”
骂声不大,却恰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青璃院中,五六个婢子正忙着清扫路上的积雪,怎奈这雪停了又落。
岁宁没带伞,只得淋雪候在屋外。好不容易等到夫人想起她时,岁宁早已冻得手脚都失去知觉。
“稚容,候了这麽久,冻坏了吧。”
岁宁低着头,听着上位者的故作关怀,平静回道:“谢夫人关怀,奴不冷。”
姜韶有些惊讶:“阿聿竟同意你留下了?”
“是。”
“擡起头来。”
待看清了她的面容,姜韶忍不住讥讽道:“生得一副媚顺之姿,难怪。”
岁宁不敢反驳,只奉承着回道:“夫人一心向佛,公子亦如夫人,心怀悲悯,不忍奴冻馁,才让奴留在了常青院。”
“你倒还算乖觉,若他有你一半觉悟,我也不必这般看顾他......”见她乖顺,姜韶便也不再刁难,只叮嘱道,“他素来如此,你平日里多留心便是了。”
“奴知晓了。”
“行了,回去吧。”
檐下又落雪了,青璃院有位心善的婢子,给她拿了一把伞。
只是在归程之中,她又见到了那个恶了刘管事的婢子,如今正淋雪跪在湖边,岁宁于心不忍,便将手中的伞留给了她。
她们都是是权贵脚下的草芥,在这世道人命如纸薄。
那是鹹和元年的冬天,也是衣冠南渡的第十六个年头。时至今日,她也未能给自己求得一片安宁的栖息之地。
行之将错,无端更起波澜
纵使冬日里天寒地冻,都过了几日,枯井下的那具尸身还是发臭了。
她曾经只是个庶民,如今府上的人,斥她作伧奴①。
平日里书房的门紧闭,岁宁方踟蹰地走近,便听闻屋内人怒斥一声:“滚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