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归岫(4)

作者: 长衿酹江月 阅读记录

身披紫貂的贵妇人立在香炉前,手持高香,双目紧闭,虔诚祷告。常青院公子的眉眼也像极了这位夫人,只不过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净山寺的方丈佛唱一声,同她说了许多漂亮话。诸如,“夫人如此虔心祷告,定能护佑二位公子顺遂无虞,云程似锦。”

于是姜夫人大手一挥,又往功德箱中投了许多银钱。

耳边传来柳莺的私语:“稚容,你家公子真那麽难伺候?”

“不难,他平日里极少吩咐我。”

柳莺叹道:“倒有些羡慕你,空桑院诸事都要由我经手,不然哪抵得住夫人盘问?”

岁宁只淡淡一笑:“不如你同我换换?院中尘土堆积,落叶满地,他素日理都不理。”

柳莺又忙摇头:“还是算了,我怕落得像玄英一样的下场。”

玄英,便是上一个从常青院被赶出去的婢子。

思及此,二人又是一阵叹息。

归途,姜夫人大都在盘问空桑院的大小事宜,起居饮食,事无巨细。

“夫子评价阿攸近日的课业如何?”

“夫子对二公子评价极高,如今已学完了《诗经》与《礼记》。”

“回去之后,多留意他每日的饭食。”

“是。只是每逢冬日,二公子都胃口欠佳。”

“那便吩咐厨下多备些莼菜羹与羊酪,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

“是。”

一路这麽问着,不觉已经到了青璃院,姜韶似乎才刚想起来那个常青院的婢子。

“稚容。”

“奴在。”

姜韶倚着凭几,似有些困倦,悠悠开口:“他可认错了?”

岁宁蓦地愣住,以手覆额,长跪在地。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怎的不答话?”

“回夫人,公子这几日都在书房自省,想来已经知错了。”既然两头都不能得罪,她亦只能如此作答。较之于那位公子的绝情,她更惧怕夫人的迁怒。

“哼!”姜韶冷笑了一声,继续问,“你可知他犯的什麽错?”

“夫人恕罪,奴不知。”

“他这几日可有到栖春居去?”

岁宁答:“公子从未去过,纵使路过,也不曾进去。”

姜韶又问:“那他可曾吩咐你去送过什麽东西?”

“从未,奴亦不曾去过。”岁宁心下叹息,果然是知子莫若母。

“是吗?我还以为去了常青院几日,你便偏私于他了。”姜韶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悠然刮去浮沫,话中带着似有若无的警告。

岁宁听着头上青瓷茶盏磕碰得当啷响,又一次颤颤巍巍低下头去,将尊严和体面一并埋入沁人的雪地里,“奴只听夫人吩咐,不敢生二心。”

适时,隔间里走出位少年,披鹤氅,衣锦袍,腰间容臭生香,拢袖而立,周身透着矜贵与冷傲。他行至岁宁身侧,俯身朝着上位者作揖,唤了声:“母亲。”

那冷淡的语调,岁宁再熟悉不过了。

姜韶瞧了宋聿一眼,施施然开口道:“你院里的婢子,可要领回去?”

宋聿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跪在雪地里的少女,此刻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将她平日里的骨气都折在了这冰天雪地里。可他又只叹了口气:“母亲若还要盘问,留她在此便是,儿先告辞了。”

察觉到背后的目光,怜悯,抑或是怀疑?岁宁无暇去探究他此刻的神情。少年离去的脚步掀起她身侧的几片雪尘,还真是意料之中地令人寒心吶。

只是夫人没再盘问她,只留她独自一人在雪地里跪了许久。

直至滞钝、麻木,再也不愿将她的背脊直起。

风急雪漫,那一夜回常青院的道路极漫长。

①伧奴:指原籍为北土的奴仆。

蒲柳不及冬,折绵总摧残

灯笼中的烛火被湖风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岁宁将从栖春居得来的书卷揣在怀里,又拢了拢衣衫,提着灯缓缓而行。

谁料身后剎时伸出一双手,将她推下结满冰的湖里。碎冰与湖水灌进冬衣里,寒意犹如锥心刺骨的痛,刺进她鲜血淋漓的皮肉里,使之蓦然清醒。才挣扎着爬上了岸,背后一记闷棍又令她跪倒在地。

彼时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的管事,此刻趾高气扬地站在她面前,寒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岁宁颤抖地擡起手,摸到了发髻上的银簪,却瞥见他身后尚还有两名杂役。

刘晟嗤笑道:“我在宋府做了十四年管事,你告了密又如何?常青院的那位向来做不了主,如今哪还护得了你?”

“......”岁宁低垂着头,攥着那本已经湿透了的书卷,一言不语。

任由刘晟踩着她的裙摆,张牙舞爪道:“怎麽?去了常青院,就忘了怎麽乞怜吗?”

岁宁忍住齿间颤栗,连指甲抠烂了书封都浑然未觉。可是想到贺奚的死,她最终还是在活着与死去之间选择了委曲求全。

她麻木地开口:“奴知错了......”

“还有呢?”

“......再也不敢了......”

“今日只给你长个教训,免得来日连自己的地位都认不清。”

黑暗之中,男人笑得愈发得意,带着身后的两名杂役扬长而去。

风雪冷冽,寒意透过湿漉的衣裳如同尖针般刺进了她的骨子里,已分不清是冷还是痛,唯有恨意格外清晰。

昏黄的烛光透过书房的镂花窗,映照在檐下石阶上,是这清冷的院子里唯一一点暖意。

她扶着树干,一步一步踱回院子里。脚步声惊起树上的麻雀,抖落了枝干上的积雪。

宋聿听见院里传来的动静,他举着烛台出了门,立在台阶上,冷声道:“我原以为你成了青璃院的人了,如今又回来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