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50)
岁宁稔着田间遗落的稻穗,自顾自地说:“每逢灾年,北地的胡人缺少食粮,便要南下劫掠。若遇上丰年,趁着秋高马肥,厉兵秣马,便又有余力向外开疆拓土。”
“从前,我跟随陆延生南下平叛,北上戍边。曾见过有下位者苦苦求生,有上位者对求生之人紧闭城门,有世家趁乱谋取利益,也有人为求平乱治世之法走遍了大半河山。”
“在那些只求一己之私的权贵面前,陆延生算得上是个无可挑剔的人。”
田野的风挟着稻谷的尘埃,磨砺着她惆怅的眉眼,淩乱了发丝,平添几分沧桑。
“所以,你想跟随他走的,对吗?”他问。
岁宁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可惜,未来能做得了陆氏的主的,是陆灵远,而不是他。”
噢,原来自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宋聿说不上生气,毕竟如今谈论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她的不甘与野心。
可惜,凭宋氏当下的基业,以他如今的能力,还不足以涵盖她的野心。
“多思费神,想这麽多做什麽?”
岁宁只是笑笑,“是啊,再说下去,公子又该说我蚍蜉撼树了。”
宋聿心中直呼冤枉,忙解释说:“我何时说你是蚍蜉?只不过如今限于时局,只得茍存。你不会一直处于这般境地,就像——不会一直困在常青院里。”
他又说,“宋氏声名不显之时,也曾在王氏的庇护下,分些残羹茍存。躲藏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求活,没什麽好丢人的。并非世间所有人都是强者,也会留给弱者一席之地。”
岁宁又道:“宋氏既要退避三舍,何苦留下我这个麻烦?届时,不论是陆氏,还是我的仇家,想要对付你,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宋聿默默听她说着,此刻掌心灼热,她那不安分的手不知是什麽时候攀上他手腕的。
他说,“无他,只因我有私心。”
缄默良久后道出的几个字,是他的晦涩难明,是在家族利益与政治考量面前,他留有的一颗私心。
她似笑非笑,指尖轻轻一点,落在他的心口处,“那公子可要记得,将这颗私心藏好了。”
风雨欲来,战乱无休。敢较世道,逆势泊舟。
谁都有可能逼你将这颗私心舍去。
宋聿知她并不含蓄,若非在他面前有所收敛,还不知要孟浪到何种地步。
太阳已经彻彻底底落到山的另一头去了,余晖也渐渐淡去,夜幕将临。
那流连田地忘返的女子才沿着江岸的苇丛,缓缓归矣。
这个时辰了,前院的等竟还亮着,姜府的门前停着辆马车,是自宋氏而来。
岁宁与宋聿一前一后进了院门,由影壁之后步出个人影。
“长兄,阿母来了。”宋攸此刻神情幽怨又焦急。
宋聿眸光微动,却并不惊讶。
姜太守与林老夫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姜韶与姜韺。此番父亲气急病重,姜韶身为姜氏长女,自然是要来探望的。
宋聿问:“母亲还在前院吗?”
“在的。”宋攸犹犹豫豫道,“她在等你。”
宋聿转头看了岁宁一眼,后者直接避开了他的目光,畏缩道:“公子的家事,我便不掺合了。”
见那趋利避害的家伙自顾自逃离了,宋聿便与宋攸一道去前院拜见姜夫人。
一袭紫衣的贵妇人坐在正堂,支着额头,闭目养神,身边两个婢子在为她摇扇。
宋聿进门便见了礼,唤了声“阿母”。
姜韶施施然睁开眼,眉头轻蹙,藏着几许愠色,开口便叱道:“外祖病重在榻,你竟是在外游蕩不归,好生悠閑。”
风尘劳攘,不甘平凡一世
彻夜处理公务无人问,一朝偷得浮生半日閑,便恰好被她撞上了。
只是宋聿此刻无心同她起争执,只道:“案头公务堆积,是该早归。儿近日疏忽了,还望阿母见谅。”
姜韶有些惊讶,他竟改了性,难得没有出言顶撞。
于是她口吻也稍缓和了些,“听你外祖母说,这些时日你协助外祖理讼断狱,收治难民,分外操劳。我儿也需仔细休息,莫要累垮了身子,你离家远,身边亦缺个体己人照顾……”
此言一出,宋聿与宋攸面面相觑,料到了她接下来的话又是通篇的谈婚论嫁。
宋攸忙上前去给母亲捶肩,陪笑道:“天色不早了,阿母一路舟车劳顿,不妨早些歇息。”
“方说到正经事,你打什麽岔?”姜韶如今不吃他这套,直接拍开了少年的手。
宋聿叹道:“今日还有公文未看,若阿母有别的事,大可明日再说。”
“站住!”姜韶厉声道,“你还要在姜府待多久,打算何时回建康去?”
他停在门槛前,没回头,“我如今还不能回建康。外祖病重,武昌郡内的大小事宜,不能无人处理,若让外人接手,岂不是将外祖经营几十年的基业拱手让人?”
姜韶又道:“你父亲的意思,是让你回建康去,着手继承宋氏的家业。”
宋聿道:“父亲年富力强,尚用不着我忧心。”
姜韶在婢子的搀扶下起身,缓步走上前去,阻在他身前,冷笑道:“你究竟是为了外祖留在这里,还是为了躲着联姻?”
宋聿垂着眸,恭顺道:“阿母说什麽便是什麽,何必问我。”
姜韶道:“若真是我说了算,便不必大老远过来寻你二人了。”
“儿知晓母亲用心良苦,只是婚姻大事,不能不顾及阿攸的意见。”
宋攸连声附和:“就是就是!凭什麽你看上的女子,便叫我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