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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岫(69)

作者: 长衿酹江月 阅读记录

“他巴不得一直把我拴在身侧。”岁宁低头喝着碗中那涩口的茶,闷闷不乐道,“话说,我亦不知荆南局势如何,每日只看着城里鸡飞狗跳,也不知怎麽办才好。”

周其清无可奈何道:“如今匪盗横行,连粱氏都打算迁出西陵了,我看女郎还是明哲保身为妙。”

“这样吗?宋绍君他从不与我说。”

“许是不愿让你为他操劳,你若知晓,难免要如我一般奔波劳碌了。”

“道长这些时日一直都在替他奔走吗?”

“不论在江左也好,荆南也罢,宋氏名声不显,独木难支,须得替他拉拢各家的支持才是。”

“可是与顾氏的合作没谈成,王氏的姻亲他也拒了,我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女郎当真不知晓吗?”

岁宁盯着见了底的茶碗,只余一些茶叶碎渣,她沉默了许久,心底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权衡利弊之下,这并非她想要的答案,是以这麽久以来,她都在装傻充愣。

岁宁道:“他不说,我便装不懂。”

周其清看着她,忽地笑了笑,“看来,你与顾氏那位夫人,是同一类人。”

“那位顾夫人吗?”岁宁问道,“从前在建康城,听闻过她的名号,却不曾见过其人。”

周其清点头道:“正是。”

岁宁其实挺不喜欢与那些世家贵胄被混为一谈的。

他们所图谋的不一样。

她后来又问了许多问题,大多与当下时局有关,周其清知无不言,一一为她道来。

不知不觉,已而夕阳在山。

岁宁问他:“道长不与我一并回去吗?”

周其清道:“我尚有要事在身,来日再登门去寻绍君。”

薄暮冥冥,那位道长拿起拐杖,挂着装满鈎藤茶的葫芦,又往城外去了。

回去的路上,岁宁看到奄奄黄昏之中,仍有一个在插草易子的妇人,偶有上来询问的富贵人家,却又扫兴而去。

街市上的人渐渐散去了,妇人仍跪在苦苦哀求:“小人只要三斗米,但求贵人能善待这个孩子……”

她怀中抱着个不足三岁的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孩子双目紧闭,不知是安静睡着,还是死了。

岁宁走近询问道:“她多大了?”

扶桑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道:“女郎尚未成亲,真要买一个孩子麽?”

“贵人要买我的囡囡吗?她很乖,不哭也不闹,只要三斗米……不,一斗米就够了……”她似乎是有些癡傻,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对上这位母亲深凹的眼眶,干涸的目光,岁宁一时发怵。

她说道:“我给你五斗米,明日再替你寻一份活计,你……”

话未说完,眼前的妇人僵直倒地,砸在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扶桑躲在岁宁身后,问道:“她这……这是晕倒了吗?”

岁宁蹲下身,伸手试探妇人的鼻息,最后轻叹了口气。

“死了。”

在这个初冬,冻馁而亡。

仿佛见惯了死亡,岁宁早已麻木,她拂去衣摆的尘土,转身离去。

黄昏之中,即将走远的二人闻见妇人怀中的幼女发出几声微弱的啼哭。

深夜,宋聿结束了林府的应酬,得以归家。

本该漆黑一片的后院,此时燃着一点暖黄的灯火。

岁宁披着狐裘,身旁放一盏灯笼,坐在檐下的石基上,守在他回屋的必经之路。

“这麽晚了,怎麽还在这儿?”宋聿停伫在她身侧,并未走近。

她起身迎上前,挽着他的手,温声道:“在等你。”

一听这温言软语,宋聿便知她起了别的谋算。

他挣开她冰凉的手,替她拢紧衣裘,语气中多了恼意:“屋外这麽冷,你是真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

“不冷的。”

岁宁凑近的时候,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不知是宜城九酝醝还是苍梧竹叶青,总之是品质极佳的名酒。林氏今日设宴还真是大手笔。

“今日喝了酒麽?”她问。

“嗯。”宋聿如实道,“推脱不开,将就陪他们喝了几杯。”

岁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借着酒意,那就更好办了。

“我想问公子一个问题。”

“问。”宋聿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此刻只想催促她赶紧进屋。

谁知她张口便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宋聿知晓她并不含蓄,却也未料到她会如此直白。

“什……什麽?”他倏然顿住脚步,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夜,仿佛嗓子也冻住了,不知如何承接她的话。

竹间开琼筵,他乡逢故交

温热的呼吸间生起缕缕热气,宋聿瞧不真切她此刻的神情,只见昏黄的灯光下,檐下有几粒微尘飘落,无声落在她毛绒绒的衣领。

他只当是某人滴酒未沾也醉了。

岁宁面色不改,重申道:“我说,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你可不可以含蓄一点?”

她遂换了个含蓄的说法:“宋公子想不想承欢膝下?”

“不想。”未及话音落尽,他便不假思索应答。

不带半分犹豫,看来是真的不想。

岁宁失意地点点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宋聿佯装轻叹,将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无奈。

“做什麽?”她往后退了半步。

他道:“瞧你是不是发了昏,怎麽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岁宁紧抿着唇,半晌不置可否。既要忽悠,自然要含糊其辞,哪能说得明明白白?

宋聿躬身捡起地上的灯笼,塞到她手里,“天色已晚,有什麽事,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