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7)
岁宁浑然不觉他脸上的阴郁与担心,依旧笑道:“公子不妨猜猜?”
“母亲又传你去青璃院问话了?”
发上落了枯叶,衣襟沾了细雪,一双手冻得通红,她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眼中却满含笑意,“我去了栖春居,爬墙进去的,没人发现。今日冬至,我给周先生送了一碗角儿。还剩了一碗,带回来给你......”
少年看着她眼中笑意柔和,忽然没忍住这一刻的僭越,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宽袍大袖遮去了身后的寒风,柔软的青丝垂落在杜衡馨香之中,蹭得她脖子发痒。
“公子?”
“下次先同我说,好不好?若是再给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岁宁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唯有哽咽的声音诉说着委屈。
“抱歉......我只想让公子展颜。”岁宁伸出了一只手,似哄孩子般拍了拍他的后背,“却不想令公子徒增担忧。”
他不舍地收回手,后退两步,赧然背过身去,“是我该说抱歉,不该如此失礼。”
岁宁提起食盒问他:“冬至的角儿,公子还吃吗?”
宋聿攥紧了袖角,没敢回头,只说:“先进屋吧,屋里还剩些炭火。”
只是余下炭火的并非书房,而是他的寝居。绛紫纱帘层层叠叠,一扇绿檀花绘屏风隔绝了床榻,案侧十三盏青铜连枝灯照得屋内明晃晃,炉中银炭烧得正旺。宋聿收起软毛毡上散落的书卷,给她腾出个落脚的地方。
书满的纸页成堆,写坏的竹笔成冢,他都舍不得丢弃。实在难以将满室狼藉与素日里一丝不茍的公子相联系。
“公子一整日都待在房中吗?”岁宁开口问道,“我原以为冬至,公子会同长辈一起度过。”
“我称病了,没去。”
岁宁便也没再问,只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角儿放在他的面前,眼中湿漉漉的不知是蒸腾的水汽还是他的泪水。
“喜欢吗?”
“嗯。”他始终低着头,明明食不知味,却依旧含糊地回答。少年在心底对自己嗤之以鼻,竟被一碗角儿收买了,真没出息。
她又说,“以后每一年冬至都给你做,好不好?”
昏黄烛影下,宋聿盯着地上成双的影子出了神,他容许此人留在了常青院,容许她走进书房,最后希冀着,她能留在余后的年岁里。
见他又不说话,岁宁便起身走至书架前,随手取了本诗经来翻看。扉页恰写着两行小字:
“丙戌即去,岁暮霜天曙。云影山光,徒惊玉蕊香......”
“别念了。”宋聿上前夺过她手中的书,重新放回架上,也将书中诗篇与他心中的秘密一并深藏。
“不能看吗?”
宋聿道:“除了这本不能,其余都随你。”
“罢了,我回房歇息了。”
“稚容。”他忽又叫住她,“可否留下?陪我说说话。”
岁宁揉了揉眼,不免觉得有些困乏,只道:“夜已深,不若我去将被褥搬过来?”
“你......”宋聿倏然愣住了,低声斥她,“你怎的这般轻浮?”
“......”
须臾,他又道:“你身后柜子里有,自去取来。”
是日夜里,那只求荣华富贵的婢子忍着困意,陪她那渴求一丝真情的主子围炉夜谈。
岁宁蜷在绒毯里,看着那人仍端坐案前,不知疲倦地打着香篆,又点了定神香来。寒日里香烟萦纡极缓,杜衡与玉兰馨香淡淡,不惊不扰,许以云烟中的人一份安然。
宋聿问:“先生近来可还安好?他同你一样,每逢冬日便染咳疾。”
岁宁想起今晨翻过栖春居墙头时,那位道长正拿着树上的绳结往自己脖子套。尽管他差点自挂东南枝,岁宁仍是回答:“安好。”
宋聿又问:“那你呢?旧病未愈,又为何替我做这些?”
彼时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木窗,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哔剥作响。只听得她轻声问道:“因为我想知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什麽样的利益才能打动你?”
“你又在盘算些什麽?”宋聿轻咳了一声,不愿给她答複。
“我别无所求,只愿常伴公子左右。”那双诚澄澈的眼眸认真地看向他,令人瞧不出什麽端倪来。
她长了双善于说谎的眼睛,宋聿却透过这双眼,看到她温良恭逊的外表下,藏着个大逆不道的灵魂。
他有些失望地垂下眸,喃喃自语道,“非得是利益,不能是真心吗?”如雪落的声音隐匿在风里,教人听不真切。
岁宁问:“公子方才说什麽?”
少年倾身过去,问道:“方才问你,当真没别的愿望?”
岁宁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思忖片刻,道:“那就......愿公子前路少周折,省麻烦。愿长閑轻舟泛,仰观游云常自安。愿举杯敬青山,明月松风长相伴。”
为了搪塞他的追问,不由得吐出许多言不由衷的话来。她那重逆无道的愿望如何能教外人知晓?
话音落下,宋聿反倒愕然失笑:“当真如此吗?此般愿景,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一时风声止息。
岁宁战战兢兢地收起了谄媚,睨着他,但笑不语。她读过他写下的文赋,自然能猜到,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若这是你的愿望,可以应允。”少年小心翼翼捂着她生满冻疮的手,掌心灼热,指尖的薄茧也因他许久不抚琴而褪去。
“困极,莫扰我。”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允诺,她不敢信。
有朝一日,眼前无棱的少年也会变得如世间权贵一般,无论是在宋府,还是在建康城,他都做不成光风霁月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