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9)
可那些长辈是如何管教晚辈的呢?
倘有一日,你忤逆了家中长辈,他们便会将你最在乎的东西毁去,以此来逼你妥协。
“先回去治伤好不好?”宋聿替她拢了拢衣襟,盖住脖子上的伤,又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红着眼哀求,“明日......待到明日,我就去寻你的奴契,趁他们尚未发现,偷偷离开。你可否......可否......不要弃了我?”
她识文字,善诗书,读得懂他写的辞赋。宋聿原以为,能同她做一生的知己。
“当真?”岁宁擡起头看他,见此人毫无城府地待她,不禁也红了眼。
“不骗你。”
“可——”
下一刻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摸起墙角的碎砖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黑暗之中传来一声闷哼,少年捂着额倒在了雪地里,腰间琳琅环佩碎了一地。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融入雪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杜衡香,还夹杂着血腥的气息。
“我不愿承公子的情。”
萧萧落叶拍打着腐朽的窗棂,她的声音落在寒风中,在这个夜行无火的夜里,撕裂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期许。
这一砸,倒是将他和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唯有如此,才不至损毁他的声誉,影响他此后的仕途。
他日后会是宋氏矜贵自持的长公子,是这外强中干的世家扶持的傀儡,唯独不会是他自己。
宋聿望着那个身影弃了他披上的大氅,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却没有一句临别赠言。
那一年冬末,覆雪的常青院银装素裹,庭前的常青树叶子落了又落。
雪地无痕,再没有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女来过。
后来,就只剩少年守着一炉仅剩余温的茶,在禁不住寒风的檐下独坐。
常青院的叶子落了一地,许久都无人打扫。
再后来,常青院里又来了几个新的婢子,比她温驯,比她守礼,只是哪哪都不似她。
宋聿本想像从前那般驱逐,可是想到了从前她说的那番话,上一个被他赶出去的婢子被打得体无完肤。
他又叹了口气,只道了声:“留下吧。”
某一日。他路过栖春居,见到新长出的槐树枝伸出了墙头,这是他回到宋府的第七个年头。
少年照常在此伫足,却听得过路之人私语,要将那些出墙的枝柯砍伐。
可是周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将那些槐树枝砍掉,他说,要留着给院外的人,每逢夏日,会有个小女娘来采他的槐花。
也是那时,宋聿才懂,从前这府上的人不惧他,于是乎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辱他身边之人。
如今,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入栖春居的正门,朝着檐下正在煮茶的道士躬身一拜,道一句:“先生,许久不见了。”
那位道长姓周,名其清。他头戴白玉莲纹冠,春日里穿着件单薄的白色长衫,肩上塔着件玄色披风。容貌虽年轻,却已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周其清擡眸瞟了一眼来人,先是惊诧,随后又展颜道:“当真是,好久不见了,过来喝杯茶吧。”
庭前落叶满阶,槐树的另一边枝桠被砍去了大半。树下依旧摆了张掉漆的棋盘,棋盘余下的是他自己下得乱七八糟的残局。
“先生,您的棋盘落灰了,不收起来吗?”
“别动它,放着吧。”周其清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茶炉,忽而幽幽感慨,“也许久不见你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娘了。”
宋聿无奈地笑了笑:“她不在宋府了。”
道长抿了一口茶,轻声叹道:“可惜,上回都忘了问她的名字。”
“从前她对先生这般上心,您却连她的名字也不知晓吗?”少年垂下眸,眼睫轻颤,掩去了沉重的心绪,“我也只知,她叫稚容。”
那位道长却说,“那是个心思玲珑的孩子,稚容这个名字,不堪配她。”
宋聿不曾知晓她的真名,更不懂先生的话外之音。
周其清又叹道:“兴许此一生再也见不到了。”
宋聿道:“无心者举步维艰,有心者无远弗届。先生若有所求,怎会徒忧见不到?”
周其清望着树下的残局,那双浑浊的眼忽然变得清明起来。长久困于樊笼,如今,他倒是肯向外看了。
望着那出墙的枝桠,更见山外又山青。宋聿也企图去探寻她口中的山河辽阔,天地自由。
世间相思者,如有心栽花树,于是春盼枝繁,夏盼花茂。
他也同周先生一般,守着庭前的槐树,迎着寒来暑往,过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宋聿也不会知晓,在周其清欲将寻死的那个雪天里,有个少女叩开了栖春居的院门。
他解了身上的套索,拂落身上的雪,给她开了门,同样道了句:“女郎,好久不见。”
岁宁不解地看向他:“道长见过我?”
周其清笑道:“是啊,夏日里还常见你在院外,摘我的槐花。”
于是岁宁擡头看着积雪的槐树,也看到了高高的枝干上挂着用于上吊的麻绳。她指着那绳结,问道:“道长恕我斗胆,问一句......为何?”
那道长笑着摇了摇头,又拿刀裁断了那用于自我了结的绳索。
岁宁又同他说,“宋公子他十分记挂您。”
周其清却说,“我倒希望,他不必再记挂我。”
“宋府的人竟将您逼至这番境地吗?”
“他们不是在逼迫我,只不过借着我去逼迫别人罢了。”
那个孩子因他困在了常青院里,处处受家族裹挟,背负诸多枷锁,却因私情屡屡行差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