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42)
沈安颐不作声,视线却带了些微妙意味,投注于上官陵平静的面容。对于这个答複,她似乎并不惊讶,但也显然不认同。柔和的风漪在帐中回蕩着,却迟迟找不到出口,逡巡了几个来回,方才徐徐归于静定。
“丞相所言也值得考虑。只是战机稍纵即逝,我军方胜,士气正旺,若此刻不乘胜追击,将来只怕再难得如此良机。”她柔美的丹唇徐吐着坚如铁石的字句,“丞相曾经教本王: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而今成洛近在眼前,倘若放过机会,留给敌国喘息之机,难免自遗其祸。丞相素来明智,想必不至于感情用事,本王的话,丞相以为可有道理?”
上官陵心间一凛。
沈安颐言语客气,神色里也看不出任何动怒的迹象,然而因着她们的师友故旧之谊,她待自己一向亲和而不失礼敬,此时却说出“感情用事”四个字,可见不满之甚。
上官陵自问,她虽还算不得感情用事,但也确是心软了。全盘规划是在出师之前就已拟定的,眼下进兵形势大好,却要采取保守方略,任谁听来都容易觉得她另有“隐情”。旁人的误解,在她尚不足挂怀,可若因意志的软弱造成一叶障目,却是她力不胜任的过失了。
末了,她决定服从君命。
“陛下言之有理。若要攻取成洛,最好的路线莫过于取道黎州,如今须得打探黎州的驻防情形,早做筹备,不可仓促行事。”
“丞相所言极是。”沈安颐微笑点头,“具体的布置,便有劳丞相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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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黎州愈近,上官陵愈觉心神不宁。大军从绿柳如丝的驿道走过,从桃红杏白的山林经过,满目皆是可怜春,然而这般动人景象却不能打动她分毫,她的心仍被围困于冰天雪地,思绪犹如封冻的河流,无法流淌,只能凝固在无尽的忧思之中。
沈安颐早已留意到她的状态,也约略猜到了那深忧的根结——依据探来的消息,桓王调了谢琬前来黎州驻守。虽不知此举究竟是有意针对上官陵而设计,还是纯属凑巧,但眼下看来这“计策”多少有些奏效。
大军在黎州城外扎营。春光盈野,春原碧透,沈安颐有心开解她,便叫她去外面走走。
“这麽些时候,你也辛苦了,此处景色倒好,不如出去逛逛,正好看看附近地形。营中诸事,还有本王呢!”
上官陵对上她关询的目光,眼底不无感激。陛下的用意不难明白,哪怕只是出于对战局影响的考虑,也一样是待她的好意,何况当下她也确实需要一段释缓重压的独处时间。
银蚕吐丝,柔桑初萌。离披的日光穿过参差掩映的翠叶,勾勒出半明半暗的画影。上官陵缓步于林间原上,忽而想到,也许这个世界本身也只如一幅画影,从未诞生,也从无消逝。
原野尽头有人骑马行来,身后流动着漫天的羽云。她不禁记起当年,自己与谢琬初相识的情景。世风本心之论,言犹在耳;金契兰交之愿,再难相寄。
她正自存想,远处那一人一马已来近了,她不经意地瞥动了一下视线,蓦然定在了那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谢琬!
谢琬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神色沉稳了许多——或许该说是沉重。上官陵认出她的瞬间,骤然感到一阵喜悦。喜悦?她暗自讶异起来。她曾设想过与谢琬相见的种种情形,以及与之相伴的种种心情:忧寻、无奈、惊惧、冷然……孰料而今真见到她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竟是喜悦。
谢琬也认出了她。一剎那,连人带马都像化成了石头。
两人相对无言,也都无动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下了脚步,就连枝头的落叶都莫名挂住了,不敢打破这精微複杂的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谢琬不声不响地下了马,来到上官陵面前。
“为何……”
没头没尾的问语,但上官陵知道她在问什麽。可是,她发觉自己考虑过的所有答案,都未必是真正的答案。而那些善巧的辩才,难道是该用在这种时候的麽?
谢琬见她不答,眸光微颤了颤。她抿紧双唇,忍耐良久,再发一问。
“你……可曾有愧?”
上官陵敛目,视线扫过她不自觉按在剑柄上的手,投向天边的暮云。
“上官陵为君尽忠,为国尽力,何愧之有?”
谢琬握剑的手不自控地收紧,手背上青筋绽起,用力得几乎要把剑柄捏碎,眼里泛起恨恨而不甘的泪星,哽咽道:“可我哥……我哥他……那麽喜欢你……”
“谢琬将军。”上官陵幽然一叹,“将军曾与我谈过大义,为何关系到自己的亲人就罔顾事理?莫说我与令兄之间并无私情,即便是有,难道就可以因私情而废国事?”
谢琬说不出话,胸中五味杂陈,既难过,又愤怒,又憋屈。
兄长是自己的痛,这人是兄长的心。
哥哥啊哥哥,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这个人?这个你所爱、我所恨的人?
“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最后,她这麽说。
上官陵看她一眼,解释?
解释什麽?说天太黑自己看错了人?
她摇摇头,心里觉得可笑。在死别之悲、至亲之仇面前,“看错人”三个字太过轻飘飘软绵绵,不能改变任何,反倒像推搪似的。何况,以如今的局势而言,就算她不曾误认,是否就会有更“美满”的结果?
“不必了。”她垂下目光,静静地道,“我没有东西要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