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152)+番外
方知雨笑出声来。但很快,笑容又在她脸上淡去。因为她想起吉霄带着乌青的脸。那天晚上,吉霄来花园小区投奔她。那个平时看起来比她懂事许多、什么题都会解的姐姐,离开的时候竟哭红了眼。
这其间的苦楚,她要很多年后才真正理解。跟吉霄相差的三岁,要身陷云雾才补全。当她为了方丽春的医药费操劳奔波、家用依然捉襟见肘时,她才想起黄昏里徘徊在小卖部对街的孩子,和她的那一句,“我没钱”。
然而,等她成熟到终于完全理解少女的时,对方已化成不可企及的背影——
是因为她的幼稚和胆怯才错失的。
那样一个温柔的、爱护她的人,她推开了她。
方知雨心虚地把学生证重新放进小布袋,拉上拉链,深深地藏起来。
人生不是电影,和珍贵之人失之交臂的刹那,不会有话外音和聚焦镜头来强调提醒:这个人对你很重要,这一刻是决定性的。聚散是平常,对某个远去的模糊背影生那么强烈的执念才奇怪。
想再拥有吗?很难了。事情无法重来,也该作罢,毕竟人生不是电影。
但在方知雨的人生里,确实有了某些因缘际会,让她得以找回这个人。她们之间曾有深深的裂痕,完全不敢想竟能与她再次靠近,甚至获得她青睐……
多像一场美梦。
那就这么继续吧。只要吉霄不记得,她就永远不会去掀旧伤口。这是她疲惫路途上迎来的宝贵绿洲,只想停在这里好好休憩——
在谎言坍塌、一切结束之前。
刚想到这,手机铃响。方知雨接起电话,听到什么后很是惊讶,伞都不拿就出门。
到底楼,就见到在门口等她的吉霄。
“你怎么来了?”又惊又喜地奔向她。
女人笑着张开怀抱,抱住她后就伸手抚她耳发,还跟她开玩笑:
“偶然经过。”
想起旧事,方知雨也矜不住笑意:“偶然经过?你当我是小学生?”说着又往外看,却不见吉霄的车,“你怎么过来的?”
“开车,”吉霄答,“找的代驾。”
“那车呢?”
“停去附近停车场了。”
方知雨这才放心,抚摸情人的衣袖:“淋得好湿。”
“是啊。”吉霄说,“你家……有吹风机吧?”
“当然有!”……
方知雨住的地方吉霄来过很多次,但一次也没上过楼,更别提进家门。以前听她说过房子小,但还是没想到条件能这么糟——
首先,楼层就很不吉利,住14楼。
进去一看,螺蛳壳大的地方,令她顷刻就想起老工业区的狗窝。方知雨一个人在这都难伸展手脚,更别提今晚还加上她:
“这能住人?”
“能啊。”方知雨答,“我不是住着?”
“……可床都没一张,我睡哪?”
“地上不是有铺吗?”
“那你呢?”
“睡你旁边。”
她这个脱离了苦海、如今由奢入俭难的人在旁边挑三拣四,方知雨却麻利地帮她找出换洗衣物和一次性内裤,就是:
“我的睡裤你穿……可能有些短。”
岂止是“可能”。
洗澡在公共卫生间,厕所居然是蹲厕,污垢还厚,她看着多刺眼。一边淋时热时冷的细流,一边想要是她住这么糟糕的地方,打死都不会让方知雨进门。就像她至今仍会在洗完澡后匆匆给自己化淡妆,连一点毛孔都不想被方知雨看见。总害怕不完美,对方的喜欢就会打折扣。
这一点,方知雨跟她不一样。“我虽然知道自己有问题,但完全可以接受。”方知雨说。
有些根性是自小养成的。好像她,用了很久才改掉跟人分半张餐巾纸的习惯。幸而时运对她很好,让她的人生走上坡路,从黑洞到花海。方知雨却相反,从花园小区,到如今这狗窝般的牢笼。童年多优渥、多无虑,现在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多叫人惋惜。
该怎么去理解这一切?曾经闪闪发光的人,如今做杂务,拿最低工资,明明不喜欢也不擅长,却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不想升职,只想一夜变老,带着自暴自弃、烂鱼死虾的目光。
一开始,她恨铁不成钢,后来知道了缘由。得知真相再回望,感慨一定有的,因为时运:
每周吃同一间面馆都嫌腻,现在把外卖分两顿吃;曾经穿不重色的光鲜连衣裙、被父母捧在掌心上,如今却孑然一人,衣衫是深色、黑色或者灰;说起考北大、做伟人,眼睛就发亮的小鬼,结果只念到高中。没去大学,用弹钢琴的手为病人擦屎擦尿。
那个在女儿面前已谈不上任何为人尊严的凄惨病人,还要是她妈妈,是她小时候总挂在嘴上、等同于真理本身的存在。春日的灿阳里,方丽春出现在少年宫门口,裙色明艳,戴遮阳帽。只需远看就知道她多高贵。竟然已经病逝了,以一具活骷髅的方式。
她没办法理解。毕竟以前,搜“时知雨”这个名字无果后,她也曾想象过某某。现在过得好吗?一定如当年一样天真从容地活着吧。做事情没定性,是因为有条件。可以轻易接受最好的教育、得到最体面的工作,或许早嫁给最好的男人,绝不会回头看向她这样偶然飘落的尘埃。
然而,时运却把方知雨送回她身边。
可是方知雨再落魄,仍不害怕把那样的自己全部展开来、平铺在她面前。那么,她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