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看烟花(37)
天开始下起雨来,围观的人群也散去了。老爸的身体已经冰凉冰凉,身后的警察告诉我,人已经死去三个多钟头,我也不听,只是倒在地上,痴痴傻傻抱着逐渐僵冷的尸体不肯松手。
记得小时候,他还在运输队里跑长途,三四个月半年才回一次家。
每次离家前,我也是这样死命抱住他不放手。他回厨房煮一碗龙须面,将面条一根一根卷在筷子上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看得新奇,也就松了手。等掉转头,人已经走了。
每一次,他都走得这样不知不觉。
我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不惑地看着幼小的自己,早知日后这般伤痛,又何必不肯松手?
只觉得心中无限凄苦,曾经黑暗困苦的岁月历历在目,却怎么也望不到头。
生命源头已离我而去,胸前像被撬开一个大洞,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血淋淋落了一地。
我并不怕死,只是害怕承受这摧肝裂胆之痛。
生活生活,无非是生下来活下去,你把我生下来,却要我怎么再活下去……
最后,吴盛连父子俩赶过来。
吴永日使劲扳我的手,无奈我抓得紧,怎么也扳不开。
医生替我打了一针,我这才颓然放手,眼睁睁地望着尸体被搬上灵车,运走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朦胧间,只感觉有人把我扶上车,将我带到一间屋子里,有人问了我几个问题,便送我回到家里。
景姗陪妈妈过来,我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背着她们一声不吭。我不是故意不理她们,我只是不想说话。
我的爸爸死了。
在大街上,被人割断喉管,挣扎痛苦死去的。
我亲眼看着他死去,却无能为力。
第三天,唐川找上门来,我听见妈妈问他是谁,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景姗说道:“是阿花的朋友。”“利先生人在尼斯,订了中午的机票,明天就能回来。”唐川一板一眼对我说道。
我奇怪地问:“利先生是谁?”
唐川一下呆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景姗在一旁打圆场:“唐管事,你先回去吧,她精神不太好。”我辩解道:“你们都以为我有事?我没事,我还要把杀人凶手找出来!”房间里静默一片,过了很久,妈妈才开了口:“姗姗,你先送唐先生出去。”我气急败坏:“你们大概都以为我疯了?我告诉你,我没事,我没事!”妈妈只在一旁不断流眼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耐烦地说道:“你来做什么呢?你都扔下我们父女俩这么多年了,现在人死了才来,这是做什么呢?”“我……我……”她抹着眼泪,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我摆摆手,重新到床上躺下。这几日,我的精神格外亢奋,身体放平,却无法合上眼睛。
妈妈替我轻轻掩上房门,退了出去。我张了张嘴,面颊是木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回想起生命中许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来例假,妈妈已经再婚半年多。我慌得手足无措,以为快要死掉,又怕难为情,是老爸到便利店替我买了卫生巾。
第一次同男孩子约会,只能听老爸给的意见:三白眼,一看就知道手气很差。
第一次被单位辞退,就因为旷工三天,想尽办法从高利贷受手中赎回老爸。
……
并不全都是好事,可人生中重要的第一次,只有他见证我走过。
这就是我的爸爸。
这样的爸爸,也是没有舍弃我,同我一起活下去的爸爸。
现在呢?所有事情都得独自担当。
我坐起来,终于有咸苦的液体滑进嘴里。
我的爸爸,我的命运,我的痛苦,都属于我自己,没得选择,也无从放手。
但有一些,是可以松手的。
我再也无力去承担不属于我的人,我绝对没有勇气去经历第二次的失去。
假使,那是我深爱着的人……
第二十四章
葬礼办得十分简单,老爸生前的酒肉朋友,一个也没来。除了景叔一家人,就只有吴盛连父子俩到场,告别会上显得冷冷清清。
我手捧老爸的遗像,已经筋疲力尽,木着一张脸,呆坐在边上。理应为他恸哭一场,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老妈焦急地望着我,与景姗在一旁支支吾吾嚼着耳根。
吴盛连见到我,只说了一句:“这是命啊……”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进来询问,有没有探者来访了,会场要让给其他丧属。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大家刚想起身离开,却听见门外有熙熙攘攘的声音,景叔走出门外查看。
我高声说道:“景叔,我们这就离开了,请他们等一下。”却见景叔面孔朝着大门,倒退着进来,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好像有一种预感,心跳似要破胸而出,顿时紧张到难以呼吸。苦苦压抑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泪水,整个人僵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这几日的痛心切骨,忽然缩成了几秒钟的等待,而这几秒钟的等待,却仿佛要耗尽我的一生。
我已到极限,连一秒钟,都再也等不下去了……
只见十几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推开玻璃门,疾步而入,每人手挽一个花圈,在会场两边迅速排开。
我定睛一看,挽联上写的都是厅领导的名字,最大的那个花圈上写着:利罡敬挽。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本来考虑到访者不多,订的是小厅,可是现在,里里外外摆满了花圈,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