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77)
雨很快变大,二人趁天完全黑下来前在山腰处找了个山洞。傅玉行把外衫脱了,勒成布条,给赵蘅拉着另一头,带着她踩着石头到了洞口,确定洞里没有被水淹过,二人这才进去。
天气潮湿,半天才升起火。坐在洞口隔着大雨看出去,只见天色昏暗,山里也云气氤氲。
赵蘅全身湿透了,傅玉行拿外衫隔出两个空间让她换衣裳。衣服没搭好,落下一角,他正看到赵蘅把头发扎起来,露出黑发下一截脖颈。
他立刻把头偏向一边。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赵蘅才换好衣服,回头一看,就见个拖长尾巴的小影子吱吱叫着窜进黑暗里,傅玉行还愣愣的,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
赵蘅忽然想起这人是很怕老鼠的,虽然那大概也不是老鼠,约莫是山里的田鼠被水淹到这里。她还是没忍住想笑,不过终究没笑出声。
傅玉行一看她那样子,也想起她从前不知从哪里得了灵感拿老鼠吓他的一遭,也有些讪讪,“那时肯定是我哥告诉你的。”
赵蘅还偏袒,“你哥心眼好着呢,才不会出这种坏主意。”
傅玉行漫不经心地附和,“对,我哥心眼好,但他蔫坏。我知道他没少教你对付我。”
“那也都是你先挑事。”
说着说着都笑了,这么久以来难得两个都笑一回。
从前她和傅玉行只要一见面,总忍不住拌嘴,全靠玉止在中间才勉强没打起来。有时她才恶狠狠骂过他,转过头继续在玉止面前文文静静地扮乖。玉止看见了也不戳破,只是笑。
从前,从前……那些从前,现在看来竟遥远得像前世一样。
于是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两人各坐一边,看不见对方神情,却可以感受到沉默里迅速弥散开的那份沉重的不可触碰的心事。
傅玉行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来。”他总惹她伤心,她的伤心总是因他而起。
却听到那边传来赵蘅的声音,“不,我想谈。”
玉止去世后,她再没有和人好好说起他的机会。
对于红菱来说,傅玉止是她已故的心上人的好友。对蔡旺生来说,他是恩人。对多数宣州人来说,他是善心而不幸的傅家大少爷。他们心中的玉止,是一个好人的轮廓,一个英年早逝的阐释。他们悼念他,为他惋惜,为他不忿,茶余饭后说起他时也许叹一口气,但接着就继续各自的日子往前走。
最后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那些活生生的细节,有关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笑意,他拉着她时手上的温度……那些在梦里想抓却抓不住的身影,那些忽然失神的瞬间,最后出口,都只是化成一句: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他。”
她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从此只有一个人可以和她一起这样去怀念一个活生生的玉止。这世上能把两个人捆绑最深的,可以是爱,可以是恨,可以是亏欠和歉疚,还可以是一份共同经历过共同承担着的痛苦。这片暗无天日的苦海里只坐着她和傅玉行两个人,谁也无法再进来。
雨过后,乌云也散尽了。
山里呆了三天,终究是没有找到虎掌草,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闷闷的。
靠着小活络丹药方翻身的想法大约也只是想法。
从山坡下去时,傅玉行先放绳梯,自己下去了,再在下面接赵蘅。赵蘅也顺着绳下,到半空中时,一阵风过,险些把人都刮了起来。
傅玉行在下面又惊又急,赵蘅倒是稳住了,定下来一看,忽然发现岩壁后面一丛密密麻麻的蕨草旁,正随风舞动着一株巴掌叶状的绿草,长红色浆果,紫色花苞。
她眼前一亮,马上低头朝傅玉行示意,“虎掌草!”
傅玉行乍见,还没来得及惊喜,就看到赵蘅已经从腰间抽出麻布,罩在手上。她还记得虎掌草全身有毒,需要隔手才能触碰。
傅玉行没想到她这么心粗胆壮,自己就要去摘,紧张得在下面大喊:“大嫂,你先下来,让我来,你别动!”又想上去,又完全不敢松开绳梯。
赵蘅不听,一手拉绳,一边还在朝石壁后挪动身子。
傅玉行眼睛眨也不敢眨,眼看着赵蘅一点一点接近了,终于一把拽住,这才松了口气,满脸后怕。
赵蘅把草连根挖出,又仔细辨认,确实是虎掌没错。本以为山穷水尽,想不到柳暗花明,自然高兴。她一高兴便分神,不等傅玉行出声提醒,已经脚底下滑,呲溜一声便掉了下去。
“阿蘅!”
……
一辆独轮木板车吱吱呀呀被推着走在大路中。
赵蘅坐在车上摇晃,一只脚翘着,以免因颠簸再次磕伤。傅玉行在后面推着车,就这么一路往家走。
虽然折了脚,赵蘅看起来心情不错;倒是身后的傅玉行脸上写满郁闷无语,“都和你说不要自己去摘了……要不是已经到了山脚,能和附近村民借到板车,现在都不知怎么运你回去。”这种要强的脾性真是一以贯之。
“不管怎么样,反正药到手了。”事情做成了她就满意,一点意外无伤大雅。
“如果这样辛苦,最后结果不善呢?”他担心自己拖累了她。
赵蘅根本不是乐观的人,她的奋力并不是因为她对结果的乐观预估,“我只是觉得,我们自己把每一步该做的都做好了,尽人事听天命,这样至少问心无愧。”
两个人走在回家路上,秋光融融,天空蓝得醉人,大路两边长着大片大片银白的芦花,和一簇一簇燃烧般的红荻。秋天的叶片又脆又轻,轻得被风一带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