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成为他继母(81)

作者: 赵朝朝 阅读记录

杨恭周身寒意四泄,如旷野中一条奋力的野狗。

“十里店的风,很冷很冷,长姐穿得少,我见到她时,银白甲胄只剩下半幅。淌着血,有一口没二口。护卫之人,哼,”杨恭一声嗤笑,“只剩不到数十之众。她见我来,扯了扯嘴角,想叫一声二弟,却说不出话。我跑向她,抱她起来。她想抬手摸摸我的头,却动不了手。

我抓着她左手,放在自己额头。她终于笑了,出气长进气短,告诉我,她有个儿子,她有个儿子……”

此刻,太子杨琮背脊佝偻更甚,额头抵在蒲团边沿,缩成一团。

“所谓家人,所谓亲朋,没有人来,只有长姐。

后来,我问你,愿不愿意舍弃张家,跟着我,你说愿意。跟着我,我做亲王,你便是世子,我做帝王,你便是太子。

世间之大,只要你是长姐的孩子,我愿意尽我所能,为你铺就成才之路。

可是,太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帝王之怒,摇山震岳,撼海动天。余音寥寥,在空荡的明德殿来回。重重回响,更显凄苦。

“父亲……父亲……”太子呜呜咽咽,只有一声声父亲。

不指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杨恭喟叹一声,“你和太子妃的婚事,是你亲自到立政殿请的,非胁迫所为。我以为,你全然出自真心,一片爱慕,可到头来,哼,到头来你勾结中书令,探听朝政。

你东宫一班朝臣俱在,人人皆是栋梁,左相日日在侧教导。前朝太子所能有的,你全有,前朝太子所不能有的,你也有,如此,你还缺什么?

你缺什么?太子,你告诉我!”

太子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你以为,你结交中书令,交好六部大臣,便是出路么,便能在定王成王二人的围剿之下,安然登基么。”

被人戳破心事,太子泪眼汪汪抬头。

“蠢货!”陛下气得很了,抬脚踢他后背一脚,“那两草包,心高气傲,心比天高,能成个什么事。先不说你是拜过宗祠的养子,单说你是长姐唯一的孩子,长姐旧部,你生父张家一帮人,万万不会看着你为难。

这些现成的助力不去寻,歪主意打到妻族上头,你可对得住我这多年的教导。”

杨琮似真的后悔了,抱住陛下的腿不撒手,涕泗横流。

“此乃一错。

你……”微杨恭顿了顿,方才继续,“与人有约在前,擅自毁约,失了君子之道,栽在两个女子头上,失了帝王之道,”似不愿多谈,仓皇着继续,“此乃二错。”

杨琮不敢再听下去,“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陛下低头看他。像个孩子般,瑟缩成一团,不知何时已然从蒲团滚落,只一双手抱着陛下的腿,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心有不忍,怔了片刻。蓦地又念起那日崔冬梅被抓回来之时,面无血色,陛下缓缓语调,狠下心继续,

“既已成为过往,丢弃开即可。你倒好,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将从前的不甘和不敢,憋在心头,时刻回味。如此这般畏缩不前,怎能成为大邺未来天子。

帝王之术,忌讳反复,忌讳猜忌。你样样不落,偏偏还仅是储君。

上至帝王,尚有不可为、不能为之事,何况太子。”

回声凄怆,响彻明德殿。

那大公主画像,端端挂着,纹丝不动。既已作古,名声事迹残留人间,如何史书工笔,也挡不住后人消散。

这日之后不久,前朝论起废太子之事。说他不敬亲长,孝期演乐,无德无才……多方势力绞杀之下,于八月初三,废为临淄王。太子妃刘三娘自然成了临淄王妃,跟随临淄王一道,归封地,无招不得入京。

临走前,杨琮去光宅寺,接回刘三娘。

光宅寺位于东宫以东,相隔皇城东街,越过延禧门便是。是日,杨琮轻车从简,独身一人,步行而来。

已然初秋,微风中夹杂一二寒气。皇家寺庙,巍峨壮观,过山门之后,得见小沙弥清扫落叶,沙沙声响。三五一群,本该有些杂乱,却异常和谐,好似一个人在动作。

不远处的护法金刚殿前,摇摇走来一小沙弥,“施主,请随我来。”

杨琮来此,并不是秘密。他随小沙弥身后,问道:“刘娘子可好?”

“娘子打从来了之后,日日在藏经阁东配殿,不是看书就是打坐,从未外出。素日里,待我们这些小沙弥极为和善。”

杨琮再问,“可有人来看她?”

“不曾。”

穿过廊庑,再过方丈室,东配殿就在眼前。藏经阁乃光宅寺最内之处,隔绝喧嚣,梵音四起。

立在台阶之下,仰望藏经阁,三层楼,飞檐高耸,东西配殿相随。东配殿二楼,窗棂大开,可见一少女半个身姿,跪得笔直,一手持书卷,一手敲木鱼,颇有几分看破红尘。

看了许久,杨琮终于不复入殿之时的坦然,快步上楼。

及至他到得门前,不等说话,便听刘三娘轻声说道:“你来了。”

平静如水,早已料到这一切,没有丝毫意外。

杨琮迈过门槛,不往内继续走,“来接你回去。”

“一切尘埃落定,也是该回去了。何时启程?”

“三日后。”

刘三娘听罢,敲木鱼的手顿住片刻方才继续,“好。”

旁的什么也没有。

二人沉默许久,唯有僧侣诵经声,木鱼声此起彼伏。

刘三娘突然问,“你没什么要问我么?”

杨琮反问,“问了,你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