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22)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张组长。”老李对来人打了声招呼,又指了指他俩:“就是他们,偷偷摸摸送吃的。”
老李话音刚落,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程知微的爷爷。
张组长拿了张椅子,让爷爷坐下,严肃的脸上努力扯起一个笑。
“程爷爷,院里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这边不让吃外卖,就怕东西不干净。”
“您儿子儿媳送您过来时,再三叮嘱过我们,您现在这样,到时出了事,我们很难解释清楚的。”
程知微看着爷爷,见他乖巧得像个六岁孩童,张组长说什么,他都点头。
“是我不对。”爷爷对张组长笑了笑:“半夜突然嘴馋,就让孙女送点吃的过来,下不为例。”
“这次已经是这月第三次了。”张组长还是在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之前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看现在都 2 点半了,我们还要值班,还有很多老人要护理。”
“您真的让我们挺难做的。”张组长缓缓道:“或者我联系一下您家人吧。”
“您不喜欢养老院的饭菜,可能还是让家人接回去比较好。”
张组长说完便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程知微知道她正打给她爸妈,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无力感。
她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从来没被老师叫过家长,没想到如今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告状。
更何况,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人老了,在世上的日子没那么多了,爷爷就嘴馋,吃一两次,真的有错吗?
程知微伸出手,想去制止,可手刚抬起,对上爷爷双眼。
爷爷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程知微那手又无力地垂下。
“程先生你好,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是有些事想说。”
张组长把今晚的情况言简意赅说了一遍,边说,眼睛边扫过程知微跟周叙。
过了一会儿,张组长把手机递给她:“你爸爸想跟你说几句话。”
程知微接过,打开了扬声器。
“你又想干什么?!”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给我添乱,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你就不能让我们过几天好日子?!”
寂静的值班室内,只剩下父亲的低吼。
“知微,养老院有养老院的规矩,规矩定下就是为了老人身体好。”
“我跟你妈妈工作到 55 岁,一辈子没休息过几天,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你能不能安生点?”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程知微快速将电话挂断。
所以儿女把老人送到养老院,出了费用就可以不闻不问了么?
这不能,那不行,那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程知微蹙眉想了片刻,然后将手机递给了张组长。
“张组长,养老院的饭菜是为了老人好,可我爷爷就是嘴馋,他一辈子就好口吃的。”
张组长接过手机,面带烦躁,但依然克制地说:“知微,你爷爷岁数大了,高甜高盐高脂肪类的食物,对他身体不好。”
爷爷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像个犯错的小孩,听到这话,才抬起头来。
“张组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让我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
“可我到了这个岁数,知道自己离黄土就是临门一脚的事情。”
“我不要多活几年,我只要好吃好喝,美美地过完我这一辈子。”
他说完,看了程知微一眼:“我孙女没做错,错的是我这张嘴。”
“您也别动不动打电话给我儿子,他不会解决问题的,他只会骂我孙女。”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哀恸:“张组长,您把联系人改为我孙女吧。”
周叙远远的站在一边,他看到程知微红了眼,将头侧过一边,往窗外望出去。
他也听出了,年逢 70 多岁的爷爷,身体皱巴巴的缩成一团,浑然没了先前唱粤剧的昂扬。
然而更让周叙动容的是,他第一次在养老院,感受到了一种尊严被漠视的无力。
人这一生,有尊严的日子其实并不多,孩童时没有,老年更没有。
程知微转了身,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您把我爷爷联系人改一下吧,改成我的。”
“以后有事,您打给我,爷爷出了任何事,我来负责。”
张组长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凌晨三点过五分了。
她站起身,走到爷爷身边:“老爷子,这您得跟家里人商量好,今天太晚了,您先休息。”
末了,她转身看了一眼程知微,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回去吧,明天还得上班。”
程知微知道张组长这是在和稀泥,联系人更改,到底还是要经过她爸妈同意了才行。
她也知道张组长身为养老院的负责人,所言所行,都是为了老人们好。
程知微点了点头:“张组长,您也回去休息吧,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张组长摆了摆手,离开了值班室。
“爷爷,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留下来陪您了。”
程知微弯下身子,柔声对爷爷说:“我送您回房,您早点休息,不饿了吧?”
爷爷站起身,摇了摇头:“吃得饱饱的,吃饱了,被人批斗都开心。”
他看了看程知微,又看了眼张组长离开的方向,最后将目光落在周叙身上。
“周叙。“他突然叫他的名字。
周叙忙应声。
“你陪我回房。“爷爷说:“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