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75)
“带了,一直收着,不敢乱放。”
“你去拿来。”
“少爷,你要干什么?”阿七拉住他的衣袂肃然道,“连我都知道,那姓梁的是当初害死老爷的人,你为何要带着那些书信去找他!”
“我要救韩家。”
阿七仍拖着他不肯放,不甘、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少爷,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其实我偷偷看过信上的内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藏着它们,你明明可以……”
周词打断他,他伸出手,掌心朝阿七的肩头重重按了一下:“别说了,去吧。”
“少爷!”
“快去!”
阿七深深看他一眼,咬着牙,转身朝地上的雪狠狠踢了一脚,他在扬起的雪子与风中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当周词前往尚书府,向里头禀明身份后,不出半盏茶时间,他被人带入了府邸内,几乎顺利得出人意料。
接引他的人敲开了书房的门,依稀听见几句说话声,那人微微躬身朝屋内伸手一请。
周词沉了口气,握紧书信筒,缓缓步入其中。
书房朝北,借着正对窗外的一堵南墙映照出满室白光,一人背对门口,提臂在长卷上挥毫疾走,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瞥一眼,随即搁下了笔。
梁闻景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他的鬓边已有丝丝缕缕的白发,背着光,用一种考究的眼神看向周词,随后淡然一笑:“你的眉眼。”他草草抬了下袖子指了指,“很像你父亲。”
周词静立门口,一言不发。
梁闻景拿起一旁备好的手巾擦了擦,垂眸说道:“十多年了,我竟然还记得。”
“因为你有愧。”
他哼笑了两声:“你来找我做什么?”
既然对方直言相问,周词也不绕弯子,生硬地朝他低头一揖:“请大人重查榕城韩氏一案。”
梁闻景轻描淡写道:“这件事似乎是魏侍郎在办,他做事一向稳妥,想必出不了什么错。”
“如有私人恩怨呢?”
“不太会吧。”他笑了笑,并不上心,“只是这样?”
“只?”周词不禁咬紧牙关,“欺君罔上乃是死罪,若坐实了,他们全族都逃不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嗯?”梁闻景冷然打断他的话,坐入身后的太师椅,仍旧面带笑意。
“凭这个。”
周t词不卑不亢,从衣带间解下信筒,他吸了口气,努力稳住声音说道:“三十二封书信,是我父亲在最后搜集到的,你贪赃枉法、陷害忠良,当年山洪,你将朝廷的灾银中饱私囊,将储粮折合现款,却反而联合当地官吏诬告我父亲赈灾不力、扰害百姓。这上面每一个字俱是罪证!”
梁闻景略显混浊的双眼微微一黯,片刻又恢复到原先气定神闲的样子:“你想怎样?”
“秉公处理,不再让魏长风过问此案,否则……”
“否则?”
“这三十二封信,明日就会出现在大理寺内,新仇旧账,我们一并算了吧。”
梁闻景又从椅中站了起来,他左右踱了几步,呵呵笑道:“你和你父亲一样天真,你以为仅凭区区一迭纸,朝廷就会判我的罪?”
周词也笑了:“我父亲、祖父、曾祖三代为官,即便判的判死的死,仍有旧友故吏和千丝万缕的关系。而韩家,一方巨贾,也不会不打点关系坐以待毙。我也不信,当今庙堂就无一忠义之士,御史台无一明辨是非之人。”
梁闻景一介寒门,走到如今的尚书之位必然费尽心机,他已不再年轻,他下垂的眼睑半抬起来,看向周词手中的书信,那上面确实字字句句,全是他的罪状和证据。
高处不胜寒,人爬得越高,越容易跌得狠,他也曾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地心惊胆战。
他靠的是手段,那就势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恨不能抓住他一丝一毫的错,把他踩在脚下、打回尘埃。
他死死盯着书信上的字,仿佛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梁闻景伸手去抓,周词后撤了一步,把信护在怀中,他说:“这些都是依我父亲和通信官吏的字迹仿造的,真信已被我藏起来。”
梁闻景嘶哑地桀桀笑:“十多年了,你为何不去交给大理寺,你为什么不报这个仇?还是说那些信件也许根本就是假的!”
周词静静说道:“真假你心中自知,而我,即使将它们交出去,也已经换不回我父亲的性命……你和那些合力谋害我父亲的人,都有妻儿、亲眷,一旦此事重提,必然有无数无辜之人牵扯进来,那与我周氏当初的遭遇又有何分别?”
报仇,他想过,他恨不能立马做到,但结果呢,用牺牲另一批无辜者换取迟来的痛快,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人的善念,人的良心,都会被仇恨规训。
那根本不是他的道。
外面的风雪愈发强悍,吹得门窗不时砰砰作响。
韩家的案子对他一位尚书而言,不过是件微末小事。
梁闻景在风雪嘈杂中说道:“我答应你,但我有个条件。”
“之后,我会把那些书信当着你的面,一并焚毁。”
梁闻景干涩地笑了几声,周词取出那些仿信走到暖炉前,揭开厚重的盖子,扬手扔了进去。
火舌卷着纸张瞬间化为了黢黑的碳火。
门打开,飞扬的大雪扑面打来,他回过头看了梁闻景一眼,恍然觉得他原来已经那样苍老。
周词正要迈步出去,背后忽然响起他的声音,在风中听来不那么清晰。
“你的仁慈会害了你。”
周词笑了下,寒风中,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却透出一股风雪凌冽之气:“谢谢,我会记得你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