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67)
罗敷理所应当地,摇了摇头。
季庭柯将声音压得很低,他说:
“市面一般懂行的,都把愚人金叫'廉价宝石'。它的表面常具有黄褐色锖色,有金属光泽。在多种岩石和矿石中都可出现,也是地壳中分布最广的硫化物。”
“初下矿、什么都不懂的新手,会将鱼目误识为珍珠,将愚人金误看成是真正的黄金。”
“仲赟甄手下养的第一批工人,就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
钼矿多数情况下与金矿伴生,仲赟甄当年奔着金矿而去,却一次次地陷入“愚人金”带来的虚假狂欢。
需要努力辨别,才能识破伪装。
就像他、就像罗敷。
像他们两个冒牌货。
罗敷垂着眼,深深地看着季庭柯。
她慢慢地摇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说:“是吗?”
她不懂矿,不懂那丰富的地下世界,更没有听说过“愚人金”。
但罗敷知道,什么叫作“认贼作父”。
她知道:什么样、复杂交织的感情,才能让对方面无表情地直呼“仲赟甄”的全名。
季庭柯动了动手指。
他似乎要继续说什么,被罗敷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她的眼光无声无息,透出点沉郁的味道和恳切的姿态。
“嘘。”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这还是罗敷头一次,主动t摊开一只掌心、搁在耳旁。
她对着季庭柯,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我什么都不会问。”
“我等着你。等你明天下午、从钼矿下全须全尾地出来,等事情完全落下帷幕——再来告诉我一切。”
“我等你,一定、一定活着出来。”
38.交换条件
奇的是:
那一晚,季庭柯从主卧折返回侧卧后——
汪工再没打过鼾。
一声都没有。
季庭柯睡了个零散、囫囵的觉:
他梦到了二十年前。
梦里有煤尘四起、喘息声此起彼伏,防尘口罩牢牢地吸附在男人脸上。
生活千斤重担,皆在他人之身。
季庭柯那时还太小。很少能找到机会、能在放学后,偶尔偷偷跟着工人、藏在人堆里溜下矿井。
因此,他对那段昏暗、只能用矿灯照明的路记忆深刻。
煤矿井下环境特殊,为了杜绝燃爆的可能性,仲赟甄向来不允许工人把手表、手机之类的东西带下井。
但在矿上干了十来年、二十年的矿工兄弟们,即便没有后世的“电气设备开关”、“数瓦”,也能根据一个班拉了几趟货,来计算当下的具体时间。
季庭柯那时怕被捉回去、又怕父母发现,总是间隔性地询问时间:
几点了。
而后,工人们交班、下班,季庭柯被抱上“猴车”,送上地面。
曾经,他无数次地梦见过那些声音。
那些粗粝的、夹杂着风沙的声音,每次回答的答案都不尽相同。
十点。
六点。
晚饭点。
譬如当下,熟悉、纠葛的女声还带着灼热的湿气——
她说:“十二点多。”
伴着这一声,季庭柯的心弦都跟着绷紧了一瞬,他猛地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破榆木沙发上。小臂掖着臂弯里,上半身微微偏开、朝向内。
罗敷的脸,悬停在距离自己鼻梁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她像是在感受他的鼻息,确认他有没有死。
季庭柯的呼吸陡然一重。
罗敷挑了挑眉毛,她用她黑得发亮的眼睛,来回把他“舔”了一遍。
她说:“你一直在说梦话。”
“你一直在问,几点了。以及,不要超过五米。”
女人问:“不要超过五米,是什么意思?”
自建房里,小厨房开了火。
有滚粥的味道,顺着气温一起攀高。
汪工手忙脚乱地给锅放气,水蒸烟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他往后倒了一步——
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季庭柯收回目光。
他说:“那是井下的规矩。新下井的工人、不能离开老人超过五米。”
罗敷手抓着外裤,收紧。
汪工招呼吃饭的吼声是间奏,她数着拍子、像是不经意地问季庭柯:
“那么,你梦到什么了?”
季庭柯从沙发上翻身起来,他踩着地面、凌乱的头发贴着头皮,语气还是淡淡的:
“我梦到了风门。”
“风门?”
“矿井之下,有很多巷道、岔口。一般来说,风门都在'九横贯'的左手边。巷道里没有标识、里程牌,只能靠自己数。”
一个横贯,记一个。
“如果是第一次下井、迷了路,靠自己一个人是打不开老式风门的——必须两个人合力,才能打开那扇门。”
季庭柯的发尾落下一滴汗。
他面无表情地把罗敷逼到了门口,咽了口唾沫、才觉嗓子干得像被火烧:
“我梦到,我被困在了那扇风门之后。”
只能一声一声地砸着门,问:
“几点了?”
“几点了?”
一会是稚嫩的童音,一会又变成、27岁 季庭柯的声音。
罗敷掐着自己的手心。
客厅外,“啪”的一声。汪工一只咸鸭蛋砸在桌上,他近乎是摔的、将粥锅扔到桌上。
烫到麻木的手,握住了两只冰凉的耳垂。
但罗敷知道:
季庭柯说的话,也尽数被汪工听了进去。
*
那锅残余、泼得差不多的粥,最终还是被汪工搁回了灶上。
他当然是要跟着去钼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