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255)
不过,戚巍真正在意的问题不是这一点,而是另外一个人:“容朔是谁?”
“您查到他了?”盛轼笑意逐渐淡了。
容朔是盛轼的亲弟弟,这件事所知者甚少,只有侯府的人知晓,沈春芜亦是知情的,因此事还闹过了一些笑话。
戚巍道:“你和阿芜的婚仪上,发生了什么祸事,真当老夫一丝一毫都不清楚?”
言讫,将一封信札,移到盛轼的面前:“这是老夫从顾渊那里截取而来的谍报,上面全是容朔的生平资料,顾渊与林德清是什么交情,你我并非不知情。林德清虽然招供了一切,但顾渊显然逍遥在外,处处在寻扳倒你的证据,容朔就是其中之一。”
顾渊,就是原先的户部侍郎。
顾家出事后,范氏下狱后就疯了,顾辞也不得善终,只有顾绾还在茍延残喘。
顾渊一直是林德清布置在京城中的暗桩,在搜集情报方面就是十足的熟手。
盛轼挑了挑眉,似乎对此事并不感到意外,徐缓地将信札拆开后,散漫地睇了一眼:“查得倒还挺周全。”
戚巍看着他:“若是此信,移交到了圣上面前,你可知晓后果?”
盛轼焉能不知?
他视线从信札间缓缓抬起,一字一顿道:“我从不想瞒着圣上,到了合适的时机,我自会禀明予他。”
“什么是合适的时机?”戚巍从桌案前起身,“扳倒林德清、为沈家平冤昭雪,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绝不能功亏一篑。”
戚巍根本不想管皇家那些破事,他唯一在乎的人,就是外甥女沈春芜。
沈春芜的心愿,就是他的心愿。
若是因为容朔,出现了什么纰漏,他绝不会饶过盛轼。
盛轼自然也听出了戚巍的言下之意,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他明白的,他从来就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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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用毕,一行人坐马车去行宫。
今朝是林德清三思会审的日子,不单有皇城司,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从京城派了人来,辅佐扬州知府,给林德清量刑断案。
盛轼负责主理三司会审,帝后在殿前观阅,林秋成等一众判官负责整理卷宗、记录案要。
沈春芜带林熹去旁听。
这也是沈春芜复明后,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见到了林德清的面容。
不再是传闻里描述的,姣好的皮囊,面白无须,唇红齿白。
她所看到的,是一张衰朽的皮囊,鬓发苍苍,须发皆白,容相落魄,身影佝偻,畴昔的风华正茂和英姿气度,早已不复存在。
很多朝臣对林德清的印象,还停留在仲太后的宠臣这一形象上,无论如何都没法子料到,他摘下了面具后,会是这般面目。
林德清已经彻底老了,恰如英雄迟暮,生了锈的钝剑,韶华已逝,锋芒不再。
他在狱中过得并不好,浑身是伤,腿骨似乎也断了一根,整个人跪着的时候,也显得左边高右边低,委实狼狈不已。
整个过程,林熹都异常的平静,直至林德清以通敌叛国、酿造时疫等罪状,宣判凌迟处死之时,整个人剧烈地颤了一下。
沈春芜摁住了她的肩膊,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林德清忽然朝着她这边的方向望去,垂老污浊的视线,定格在林熹的脸上。
林德清污浊的神色,有了一瞬的神采。
林熹穿着斗篷,兜帽的下檐遮住了上半张脸,纵使如此,林德清仍旧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女儿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这个当父亲的,永远都能认出来。
他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囿于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那一双污浊的眼,黯淡地垂落了下去,撇开脸,没再看她。
林熹捂脸无声啜泣。
她是林德清的女儿,亲耳听到父亲被处以极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坦然待之。
父亲无法洗白,他就是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襄平王已经撂下了牌子,意味着三司会审的判决,已经尘埃落定。
林德清认罪,意味着沈家平冤昭雪。
三司会审结束后,苏迩拿出提前备好的圣旨,宣读沈家的功德。
沈春芜静静地听着,思绪渐渐回到四年前。
那是她来奉京城的第二年,父母安康,沈冬昀在书院里求学,她则跟随父亲习学医道药理之术,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很是有奔头。然而,一场瘟疫,彻底改变了沈家的命运。
——父亲,母亲,你们听到了吗,沈家平冤昭雪了!沈家无罪,沈家无罪!我们无罪!
——“无罪”二字,迟到了整整四年,从今往后,我们沈家,能够抬头挺胸做人了!
思忖之间,鼻梁陡然覆落下一片凉意。
她仰首看,适才发觉,天穹之间落下了飞雪。
皑皑白雪,在忽然之间,笼罩住了整个人间,此刻是白昼,万籁无声,人人都在张头仰望,发出困惑的声音。
好端端的,这秋月的穹空之中,怎会落下大雪呢?
真是奇了怪了。
雪落在沈春芜身上时,一片漫天的冷意从头浇洒到尾,她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栗着,思及什么,不由朝着戚巍看去。
戚巍一直坐在最边远的位置,身上披着黑色斗篷,见到了飞雪,他将兜帽摘下来,掬起了一捧凉雪,静静敷在了脸上。
沈春芜心想,戚巍的心情应当跟自己是一样的罢。
绷紧了四年的心神,在此一刻恍然消解。
她不知晓地是,盛轼在静默地注视自己,薄唇轻轻抿出了一丝浅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