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355)
舅父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们选择以囚犯的身份出逃。
如此,做出最危险的事情,其实也是最安全的事情。
戚巍不知道沈春芜短短一秒内已经决定了做一件事,他还想着等席豫打开囚笼验察身份时,就彻底撞开官卒,冲出去,吸引这些人的注意力,以保住沈春芜的身份。
“哐当”一声,锁打开了,戚巍准备撞开铁门,殊不知,已有人替他先行一步。
一道人影窜至太子近前,寒光一闪,正要袭至太子的面门,席豫觉察到端倪,马上命两个官卒押住她。
席豫冷声道:“赵玉琪,你可知,刺杀太子可是死罪?”
不错,沈春芜如今顶替的身份,是赵玉琪。
戚巍所扮演的身份,是她的庶母。
沈春芜手中的匕首刺杀太子不成,反而抵着自己,直直逼视那个修长的人影,冷笑三声:“太子,你害得我赵家满门流放,我咒你和那个沈贱人都不得好死!尤其是她,恨不得千刀万剐才好!”
如此口出狂言,众人勃然变色。
太子妃坠崖失踪一事,是太子心口上最大的伤,赵玉琪此言,无异于是太子的伤口上撒盐。
“你这毒妇,好大的胆子!”
一记棍棒下去,击打在沈春芜的腰杆子上,她马上倒地不起,血很快染湿了白色肮脏的囚衣,她羸弱地趴在雨中的泥地上,面朝下,再也握不住那一柄私藏起来的匕首,这一柄匕首被夺走。
负责戍守囚车的兵卒道:“太子殿下,这毒妇大逆不道,藐视天威,要不乱棍打死吧?”
“押回囚车。”
男人话音冷淡凛冽,听来如冷泉过石,底色都是凉的,听不出丝毫喜怒,字句之间皆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威严,仿佛匍匐在泥地上的女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惊不起任何水花,不值得他多费口舌。
沈春芜面朝下,胶皮面具蘸满了泥点子和雨点子,衣衫彻底浸湿了去。她静静谛听着男人的官靴经过她布满鳞伤的身体、踩在泥地上所发出的槖槖靴声,由近及远,慢慢走远了。她心中生出了一种悲哀而黯淡的感觉,吃劲地闭上了眼睛,指节捏得发白。
此际,喉如吞炭,什么也道不出来。
脊梁骨上一片火辣辣的疼,方才那个官卒打得真重,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打碎了,连起身都十分困难。她蓦然想起自己戴罪在诏狱里所遭受的一切,遥远的疼楚跟如今的疼楚交迭在一起,她身体疼,但心更疼,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缘由。
好在,盛轼没有认出她来,这意味着,她孤行险招,赌赢了。
官卒毫不客气地将沈春芜提溜起来,扔回囚车。
戚巍看着趴在囚车里头的外甥女,心疼得不行,恨不得拎紧拳心踹出门去狠揍太子一顿。
沈春芜疼得完全无法起身,只能羸弱地揪住他的袖裾:“别去。”
戚巍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忍看着外甥女受到如此大的疼楚,趁着官兵不注意,拿出私藏的药物,塞到沈春芜的手中,接着背过身去:“我替你挡着,你赶紧上药。”
“……好。”沈春芜觉得舅父的小动作有些好笑。
外头检查了一圈,众人没有发现囚车里有什么端倪,时刻不宜久留,席豫征询太子的意见,盛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自己疏漏的,但暂且找不出具体的诡谲之处,让十四辆囚车延宕在此,也不是办法,淡声道:
“放行吧。”
拒马叉子被移开至左右两旁,厚重的城门就此大开,十四辆囚车如一条蜿蜒的黑色蟒蛇,在春夜的暴雨浇灌下,慢慢爬行出城。
城门即将关上的一刻,盛轼下意识朝着那一辆囚车凝睇一眼。
囚车被厚重沉滞的雨幕遮挡住了,他什么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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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沈春芜和戚巍顶替了赵玉琪和庶母二人,那真正的二人如今身在何处?
翌日天亮,城门恢复照常出行的秩序。
封城太久,此际好不容易解了封禁,无数商贩涌入城中,无人发觉,一个出粪人趁乱拉着粪车离开了金陵城。
及至粪车拉了近一个时辰,将金陵城的城门甩在了乳白色的晨雾之中,才在一处客栈里停留下来。
两人从粪车里艰难地跳出来。
她们不是旁人,正是赵玉琪和庶母,在昏暗潮湿的牢狱里待着了太久,见到了阳光和雨露,仿佛重见天日,二人都有些不习惯这么烈的日光。
赵玉琪记得沈春芜对她说过的话,拿了盘缠碎银出了金陵城后,就永远不要回头,逃得越远越好。
赵玉琪完全没料到,沈春芜竟是会愿意替她顶罪。
在地牢里,两人隔着牢门遥遥相望,说句实话,赵玉琪该憎恨沈春芜,是她害得赵家满门流放。但沈春芜走上前来,给了她一双羊皮护套和暖足贴,吩咐她用上。
赵玉琪那句“你少假惺惺”的怒斥,完全道不出口,她手上戴着沉重冰冷的脚铐,双脚也是带着铁质枷锁,日日受刑,各种伤口身可见骨,且有愈发严峻的石头。赵玉琪感觉自己快活不久了,再这样受刑,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这种万念俱灰的想法,被沈春芜替她戴上护腕的那一刻,戛然消停。
戴上护腕,就能少受一些戴枷锁燎烤的苦头。
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赵玉琪现在能够明晰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她任沈春芜动作,饶是想要赌气挣扎,也被她扳回去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上药正骨,各种动作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