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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栖春山(364)

作者: 孤荷 阅读记录

沈春芜的神识有一瞬的恍惚,男人吩咐人的语气,没有变,含着有弧度的笑,嗓音亦是一如既往的散淡慵懒,但底色是苍凉疏冷的,如同深冬里的冻湖坚冰,浸泡了一整个冬日,委实难以想像冰面之下的湖水,是何其的冷冽。

李理就在御驾前侧,见到了传闻之中的江拂衣,她戴着雪白围帽,禾绿色的一席合襟襦裙,丱发高髻,薄刘海下是一张微微苍白的脸。

只一眼,李理就怔愣住了。

沈春芜知道可能瞒不住,忙不迭做出祈祷的手势,恳求李理不要告发自己。

李理低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叹了一声,内心纠结不已,珉帝千辛万苦要找的人,原来近在咫尺,就是那位救下了禇大将军的江拂衣。

但太子妃明显不想让珉帝找到……

——到底该帮谁啊?

沈春芜心乱如麻,深晓此地不宜久留,只能迅速开溜。

正欲迅速离去。

“江大夫。”马车里倏然传了一道低沉的轻唤,男人的嗓音淡到毫无起伏,却如一只缰绳,缠住了沈春芜的脚,迫的她进退维谷。

一缕微凉的夜风从左侧的鬓角吹拂下来,撩在了沈春芜的额庭和鼻梁处,一些发丝也碎落下来,她调整好自己的仪姿,跪在天子仪仗前,俯身行礼。

为了避免盛轼听出端倪,她刻意压低了嗓音,粗声粗气的说话。

“朕今日上了战场,不慎被箭刺伤了眼,劳烦江大夫上前看看。”

此话一出,沈春芜怔住,抬眸看向了马车的车窗。

车窗是纸糊的,倒映着男人冷峻的黑色侧影,从额庭到山根,从山根到下颔,每一寸都是她熟稔的弧度,仿佛早已在脑海里临摹了无数遍。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李理,确认一番真伪。

李理痛心疾首地点了点首。

一张云脚蹬置放在了马车前,就等她上马车了,根本没有给沈春芜任何拒绝的机会。

她非常想问,符叙人在何处?盛轼打仗有什么伤,通常都是他来医治的,怎的现在盛轼要让她来治?

莫非……

他已经认出她了吗?

怀着满腹疑窦,沈春芜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就义的壮士,艰涩地踏上云脚蹬,缓而慢地搴开绣金帷帘。车厢里供着一张暖炉和长案,是她所熟稔的月桂梅香,隔着袅袅升起的香丝,她看到了珉帝。

男人被白纱蒙着眼,纱布上浸湿了血,按理来说,这般容相该是惨淡的,但他是九五之尊,是金贵矜冷的君主,澹泊从容的气质一下子冲淡了那一道惨淡的伤口,仿佛眼疾对他而言,不构成任何影响。

珉帝指着身侧的位置:“你坐这里。”

沈春芜很想说草民不敢,但盛轼的话不容抗拒,她只能硬着头皮坐在那个指定的位置上。

车厢本来是非常宽敞的地方,但她坐在盛轼身侧时,不知为何,竟是感到空间窄仄了起来。

沈春芜摒除杂念,先为盛轼拆下蒙眼的纱布,看看他的眼疾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

帝王身上的骑装还未换下来,里头是玄色劲装,勾勒出宽阔的肩阔、劲瘦的腰身,双手覆在微微敞开的膝头上,袖口是流云飞金般的宽阔,沈春芜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只修长劲韧的手,指点江山的手,也是能覆命运的手,腕骨处戴着坚实的护甲。

盛轼坐着,沈春芜长跪着,两人面对面,她一晌拆开纱布,一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三年没见,盛轼仍旧是意气风发,飒爽雅炼。

不过,也许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她罹患眼疾,现在是他得了眼疾,沈春芜心里幸灾乐祸,毫无怜悯——她承认自己五行缺德。

纱布终于拆开了,她局促得手心里都是汗。

沈春芜抽手欲推开半步,倏然被盛轼一下握住手腕,不许她擅自退开。

沈春芜垂首,视线从指间的纱布落在了盛轼的手指,额前的位置是他低沉的声音:“你为何不看朕的眼睛。”

男人温热的气息包裹在她周身,他衣襟间的梅香,开始一寸一寸朝她倾轧过来。

沈春芜敛声屏息,抬眸,与盛轼对视一眼。

对方完全没有跟她有眼神的交流,狭长的眼尾勾起散淡的弧度,底下一双深瞳黯然失色,仿佛是熄了灯的灯塔,眼眸的深处是万古长夜。

“朕的眼睛,能治好吗?”

窗外的灯火被窗棂切割成斑驳的浅影,游弋在冷硬的轮廓上,沈春芜读出了他的一丝无助和脆弱。

这一刻,两人是平等的。

他不再高高在上,她也不用再仰望他了。

一国君主,若是眼睛失明,行动会非常不变。

前线还有仗没打完,后方也有暴雪般的奏折等待他批阅。

饶是沈春芜幸灾乐祸,此刻也不得不出手援助。

沈春芜没说能不能治好,近距离检查了盛轼的眉眼,复又看* 了一下射伤他眼睛的箭簇。

庆幸地是,箭簇无毒,所以,盛轼的眼睛应该是纯粹被划伤了。

沈春芜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想了想,又道:“若是感到痛,务必跟草民说。”

这一个过程里,盛轼显得很乖,任她摆布,对她的任何要求和提议,他都含笑说好。

到了要紧处,还是难免轻哼出声。

沈春芜看到了他紧紧抓握在案角的手,指骨分明,苍青青筋根根突显。

盛轼的额庭也渗出了冷津津的薄汗,但对于疼痛,他素来是十分隐忍的,自始至终没有对沈春芜叫停。

沈春芜心中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悸动,她所预料到的一切后果,并没有发生——盛轼并没有将她认出来,纯粹请她治疗眼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