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60)
“都好,”沈蔚抚上隆起的小腹,笑道,“它很乖。”
江永也将手覆上妻子的手背,许久才等到孩子轻轻踢了一脚。
“爹爹!”被冷落一旁的颢儿撇嘴抗议道。
江永忙将视线重新投向小儿,抱歉道,“是我不好——唉,这是放大镜吧?”
重新获得重视的小儿又举起放大镜,兴高采烈地向父母演示它的神奇功能。只见他将一只蜡烛立在桌上,让火焰中心与放大镜的光心同高,又将从房中取出的宣纸在放大镜后来回移动,却怎么都找不到烛火的影像。
沈蔚看出其中端倪,提点道,“蜡烛离放大镜太近了,颢儿将透镜拉远些试试?”
颢儿乖顺照做,果然在纸上看到一个模糊的光影,他刚把宣纸移到让影像最清晰的位置,沈蔚又将蜡烛移远,让颢儿捏着宣纸去追它的影子……江永陪妻儿围着放大镜玩得不亦乐乎,耐心听易安向颢儿解释“凸透镜”、“凹透镜”、“虚像”、“实像”、“焦距”等他完全不懂的词汇。天色完全黯淡下去,浸润了湿意的夜风吹得火苗瑟瑟颤抖,江永将怀中的妻子搂得更紧些,听颢儿说要将放大镜送给先生看书用,趁机把话头接过,“颢儿今天温书了吗?”
颢儿赧然垂首,“孩儿现在就去。”
“嗯,那快去吧,”江永满意地看他将桌上的东西整理收好,临了还不忘吓唬小儿一下,“白先生一向严厉,若颢儿明天背不出书来,那把戒方可是有一尺长呢!”
江颢浑身一抖,左脚与右脚撵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与烛光一同涌入庭院,江永辨出其中内容,也跟着念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沈蔚轻笑,“你记得可真清楚。”
“父亲教我读《大学》时,我也同颢儿一般大。当时只是听懂了、记住了,直到多年后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然而纵使解其深意,躬身践行又是何其之难,”江永轻叹,“颢儿未来的路还长,他得自己慢慢地走——外面起风了,我们也回房吧。”
自成都荡于献兵,生民见屠,房舍隳尽。江永开府于彼,虽能振奋民心、鼓舞士气,但整理文物一如抽丝剥茧,极难取得速效。于是恶霸之流横窜街巷,虎豹之属肆行城野,尸骸之掩埋未尽,府库之物资已竭。江永本就不想让妻儿随他迁播受苦,秦越闯衙后更是下定了将她们安置别地的决心。保宁在成都之东北三百公里处,一因未遭大乱,二因光复有年,三因风水良佳,成了江永的首选之地。然而“未遭大乱、光复有年”同时也意味着当地官僚与士绅的势力依旧深根蟠结,江永安顿妻儿及其后设立致知馆的行为令他们且惊且惧——保宁固有官绅治理,岂容外人横加参预?他们在奏疏中竭极尽毁之能事,恨不得将江永的一系列举措与通敌卖国、结党营私等同起来。内阁将这些言辞激烈的弹章与江永的坦荡辩白一同呈至御前,不料被取信的却是后者。
江永不以为意,只专心做他的官去。他平日里夙夜在公,每月只有初一、初二和十五、十□□日能够前往保宁与家人团聚——然而今日却是初十。江永将妻子扶至榻上躺平,熟练地为她揉捏起浮肿的双腿,“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注6)。”
沈蔚嘴角微扬,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煜阳成亲,他的娘亲会来成都吗?”
赵略去世后寡妻未久再嫁,赵煜阳虽表支持,但毕竟感情日疏,相见难免尴尬。“回信说相隔太远,儿女尚幼,实在无法起行,便只寄了枚玉镯来,”江永黯然道,“虽然情有可原,但煜阳高堂空空,着实令人心疼。”
“有赵世伯在、仲远在、你在、崧翰在,煜阳的高堂就不算无人。”
“易安一向通透,我真自愧不如。明日庆馀就能将新妇接来保宁,你看我们要如何……”江永话未说完,便听华夫人在门上轻敲三声,“老爷?”
“什么事?”
“华安回来了,说有要事想同老爷汇报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江永一面说笑,一面将妻子的双脚小心塞进被中,“我出去看看,易安先休息吧。”
“那我等你。”
“也行,总归是三五句话的事情。”
江永走出房门,看见檐下的华安面如死灰。
“怎么了?是新妇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新妇已经平安到府,因为更深露重,我先安排她们在客房休息了,”华安压低了声音,惊恐道,“但是恒之兄,徐弘基与圆智大师都已不在浙东!”
指鹿为马(二)
江永为煜阳礼聘的妻子是蓟辽督师周绪的长女周瑛。赵周共结秦、晋之好,既是联姻结盟,庶同安危休戚,两人郎才女貌,更盟白首之约——这般公私兼顾,家国两便,总是长辈们最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细论周绪此人,其于大节无所亏缺,然对内闱却负憾良多:他离乡梓、赴京洛,曾有十余年屡试不第。周绪生性风流,舍发妻于乡间侍奉舅姑,自己则终日沉醉欢场,虽不至弃妇嬖倡,却也不少置妾别院之举。可怜他的发妻奔劳家事以致形容枯槁,兼又频妊不育久无子嗣,在乡里受尽了亲邻的冷眼。咸嘉十年周父去世,周绪辞官丁忧,未几萨军入关,京城告急,又被夺情起复。他遭到杨嗣昌、高起潜的暗算,险些丧命沙场。随行军中的妻子不顾有孕躬亲照料,丈夫虽转危为安,自己却形销骨立,次年诞下女儿后更是难以起坐。而后周绪赴辽东就任督师,母女留在京师为质。杨光中主持朝务,命江永将二人送回周绪身边,望其能安心抵御外敌。然而辽东气候何其恶劣,周妻到后病情急转直下,很快便撒手人寰。消息传回浙东,江永捏着好友书信长久无言,他想起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庞,“她是被杀死的,”他喃喃道,“而我,也是刽子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