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81)
皇后瞪大的双眼黑得吓人,里头的光已经熄了。陈公明伏在榻边涕泗纵横,众人如蒙应允,原本压抑的哭声陡然转响。赵煜阳不忍地将头扭过。他并非铁石心肠,但若果真应下,来日众人发现皇子已死,看护不力的罪名岂非要加诸他的头上?此情甚大,他不能让江永受到牵连,便只能对不住皇后娘娘了!空气又被压紧了些,他愈发感到憋闷,又见皇后白唇微张,“是了,林又汲坏事做尽,老天怎会给他一个孩子?”她将话中弥漫的怨气叹出,轻嘱道,“公明,你将……赵爱卿送出去吧。”
“是。”
“敌兵虽退,南京仍危……你们都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快不成了,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娘娘!”
“去吧,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夏婉婉疲惫地阖上双目,冰凉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我好想……再见一眼爹娘,闻闻爹身上染料的臭味,尝尝娘做的……”
这并不是林又汲的第一次逃亡。家破人亡的旧忆日夜缠绕于他的魂魄,赋予弘光一朝最深刻的情感底色——恐惧,因恐惧而纵乐,因恐惧而荒诞,因恐惧而丧心病狂。所谓生来即有的富贵尊荣,自始至终不过一道高墙——当涌来的流寇打断高墙内的箫鼓,将他卷进无边的时代的海潮,林又汲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一只由人欺辱、任人践踏的蝼蚁。那些“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的贼寇已经捣毁了安逸的幻境,逼得林又汲这条漏网之鱼仓皇南下。颠沛流离之中,他又从看似贫弱的百姓身上领教到毫无底线的凶恶与狡猾……当他顶着险些被砍下的头颅、穿着不能掩体的敝袍往依璐王之时,林又汲已暗暗下定决心,他要为自己建造一堵更宏伟、更牢固的高墙,把那些奴才们的身影同气息挡在视听所及之外!
时至今日,他们更加饥寒、更加羸弱,也会更加凶残、更加狡诈!再次逃出高墙的弘光帝在马上如此臆想。他带出的人马不少,足以踏过每一具拦路的尸骨、剿平每一伙图财的匪盗,却不曾想在溧水县遭到大宣官兵的拦截抢掠。弘光帝在残余侍从的簇拥下仓皇奔往当涂(注9),太平府官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坚决闭门不纳。饥寒交迫之中,一行人再次起行,终于在芜湖见到典掌三镇之一的郑朗。
郑朗在击败胡靖后便在芜湖修整兵马,于京中变故所知甚少。今见君上驾临,不由惊惧万分,待问明缘由,万分惊惧又化为一声长叹,“陛下死守京城,以片纸召臣,臣犹可率士卒以得一当。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弃社稷乎!今进退无据,臣营单薄,其何以处陛下?”他将林又汲安置在军中,请他下诏命江南各地、尤其是江永麾下的兵马勤王。然而萨人在汉奸吕严的导引下进军迅速,不多时便由太平追至芜湖。重兵压境军心摇动,又有吕严现身说法亲自招诱,纵使郑朗多方防范、屡申忠君爱国之大义,仍不免有人心怀异志,与叛将里应外合。那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战,郑朗率军浴血奋战,气力尽处被暗箭射落马下。郑将军不愿受辱于虏,毅然自刭而死。可悲的是,战场上的数千忠魂并没能挡住萨人伸向林又汲的魔爪。震天的喊杀声比箭矢更先一步钉住林又汲的手足,他瘫坐在帅府中,目光恨不得射穿层层护卫的士兵、墙壁、仪门、屏风,直直砸在朱漆大门前。每吸进一口气,他便担心此门骤开,郑朗携注定的失败的消息而来,每呼出一口气,他又为郑朗迟迟不归、生死未卜而焦躁不堪,他在呼吸间静静推数寿数,不曾想朱门未敞,破命之刃已自身后刺来……
“求求你们,只要放了朕,朕就保你们终生荣华,一切行刺之事皆过往不究……”郑朗麾下的将领田雄、马得功早已暗中投靠景朝,他们请留府中护驾,正是为了寻机挟持弘光,以为余生富贵之由。他们将林又汲带出帅府,田雄负之于背,得功执其二足,无论砧板上的皇帝如何威逼利诱、苦苦哀求、惶极恨生,他们都不为所动。田雄抹了一把后颈被弘光咬出的血,哈哈笑道,“我之功名在此,岂能放你也?”
话音未落,一枚冷箭从侧巷射出,被刺中胸口的马得功大叫一声倒地不起。情势突变,田雄尚未反应过来,又有数枚箭矢直朝他的双膝射来。下肢传来的剧痛令田雄行动失衡,手下的力量也在一时散去大半。林又汲趁机挣脱他的绑缚,连滚带爬地溜进路边一家已经空无一人,却因被小偷光顾而店门大敞的客栈。他蹲坐在柜台后,双眼紧闭,双臂抱头,在耳边灌入的喊杀声中涌出满脸的泪水,伴着眼前摇晃的光影在心里道了千万个“悔”字。这是精心设计的截击,此处距帅府已有很远,挟持他的众人长途奔波,掉队者大有其数,余者亦接近力竭,田、马二人五感迟钝而顾不得阵型散乱,一旦在这条狭长偏僻的小路遭遇伏击便绝无还手之力——然而林又汲最惊惧的地方正在于此,这些伏兵究竟是敌是友?若他们也为争夺自己邀功而来,那他岂非前门拒疲弱之虎、后门进健壮之狼?为前者所俘尚有几日光景,为后者所获恐立速刀砍斧劈之祸!
门外的激战声渐渐褪去,只余袅袅呻吟在北风中盘旋。杂沓的脚步沿着小道铺开,一股急流从中分出,挟万夫莫当之势向客栈涌来。店前的石阶已在经年的踩踏中磨平了棱角,此刻却比最陡峭的山壁还要坚韧——急流拍上去,收了劲,又不约而同地退到石阶之下,只有卷动的杀气不退反进,凝成一把无形之剑飞上石阶、跨过门槛,剑尖朝下,高高悬在林又汲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