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05)
“还真是累伤了——是因为桐城家事吗?”
“理家类如小治国,料理区区一府竟已是这般劳力耗神。恒之经邦纬国,处城社之内、石鼓声中(注19),定是更加心力交瘁吧?”
追溯沈蔚出身之桐城沈氏一脉,足可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其祖父沈毅于万历十二年举进士第一,官至太子谕德。光宗林原铭继位后念其赞翊之功,加封他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光宗一朝短短四十余日,期间妖诡横行,红丸一案令皇帝暴死而谋主逍遥善终,移宫案发又让皇长子险遭宫妃匿禁。沈毅所在之内阁秉公荩忠、坚持大体,与顾命大臣英国公张惟贤、兵科给事中江潮等通力合作,确保林又深顺利继位。因之,又深对他愈发倚重,不仅加授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学士,还让其总裁天启年的第一科会试。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数年之后,魏阉凭借皇帝的宠信揽政窃国,沈毅不愿同流合污,遂以十三疏乞休,从此归乡隐居,再也不问世事。
沈毅长子早逝,次子沈仲益官至湖广巡抚,其身甚正而其名甚佳。阉党们肆无忌惮的陷害已成绝迹之流云,而两湖的街头巷尾至今仍传唱着他断冤狱、止兵燹、修水利、兴文教的功绩。仲益初取唐氏为妻,生长子沈桥、次子沈珏,后唐氏病故,复又续弦项氏,生三子沈容、幼女沈蔚。仲益一生为善,可惜天不假年,未到知天命的年岁竟匆匆撒手人寰。沈毅白发人送黑发人,心内苦痛万分,不久亦一病不起。破落凌乱之世本无甚可留恋,然终有一事放心不下。临终之时,沈毅将尚在桐城的沈珏、沈容两兄弟叫至榻前,留下遗言,“无论境遇祸福,尔辈不可分爨”,随即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沈毅的顾虑不无道理。沈家子孙蕃茂,惜乎嫡脉凋零。沈毅只有沈仲益一个成年的儿子,孙辈情况稍好,却也只有三名——这还只是数量,若论三兄弟的相貌、才智、品性,竟无一人可及乃父:长子沈桥于咸嘉年间以荫授中书科中书舍人,专司缮写诰、敕、册文之事,后因身体频恙,得恩准回籍做了教谕,俸禄微薄,多赖所荫家业支持生计。次子沈珏是高门大户中最典型的纨绔,自小不肯读书,长大只知纵乐,正娶妻子置之不问,一味同秦楼楚馆的歌姬胡羼,家中银钱作了土泥,填不满他心里的一条欲壑。三子沈容自幼聪慧,及长,则通经史诸子、曲赋诗韵之学。他为人豪爽放达,每与士子、商贾、僧道、西夷往来,往往不计成本慷慨解囊。他潜心西学,益发鄙薄时文之无用,俄延年久,见朝政日非,方才赴考出仕——若论其半生交际、就学、读书、购置西洋图器所费,则较二兄沈珏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府便是在这样的景况下渐渐空了内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使知内情的人去瞧也不免心惊胆战。多年以来,府中事务由沈桥之妻刘氏一力操持,此人资质平庸而性情和顺,虽不能兴利除弊,倒也未铸大错。年初刘氏身染沉疴,将家务交由沈容的夫人谢氏打理。谢氏工诗善画、崖岸自高,平素连算盘戥秤都没拿过,哪里会有管家之才?恰逢沈蔚的车马途经桐城,谢氏便盛情邀请她们归家小住。沈蔚本就有探望长嫂的打算,对此欣然接受,未料探病不成终为吊唁,惊见高门朱户尽成藏污纳垢之所。又逢主母大丧,事务陡增,谢氏料理起来完全不成章法。沈蔚不得不应了她的恳求,留府替她照管一阵,不知不觉已是七月光景。
“易安一向持家有方,何况沈府世代簪缨,主仆上下最是谦和有礼。照看此间庶务,料不是什么难事,”江永有些心疼地嗔怪道,“恐怕是易安自己要求太高,凡事亲力亲为大费了心神。所谓‘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注20)’,合乎人情便非失礼。至于细枝末节之务,稍有差池也无妨。”
“你是‘外明不知里暗’,如今的沈府已非旧时光景了,”沈蔚长叹道,“沈氏子孙官职日下,所积家业渐衰,然而排场费用一如旧例、未尝省俭,主仆上下安富尊荣、 不思后日——衰亡之象已在目前,荣华欢乐还能几时?”
沈蔚坐正身体,继续说道,“三嫂待人多可而少怪(注21),不知绳束手下,反被蒙在鼓中。府里人浮于事,小厮丫鬟有家生者,有外来者,人口混杂,权责不均,慌乱、推托、偷懒、窃取,败德劣行不一而足。上头的管家婆子自己都立身不正,平日只吃酒聚赌,遇事辄推诿塞责,手中有些权力便上瞒下欺、以公谋私——内宅风气如斯,位居高位要职者皆投机钻营之辈,想用可靠勤勉之人,便只能从卑贱之卑贱处寻,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人至察则无徒,他们虽然各有长短,总归不是一堆朽木——江泰代我打祭归来,还说沈府的丧事办得既体面又整肃呢。”
“宅邸八处漏风,聊作裱糊罢了,”沈蔚抱过女儿,“祖父遗训在上,使后代免受分家异爨之悲,却未料内有一干不肖子孙颓堕箕裘,终日以追欢逐笑是务,恰如木中巨蠹,噬其所凭竟不知祸将及身。至于沈府旁支,则更是好吃懒做、自甘下流。枝牵蔓萦,瘠人肥己还不够,偏又招来一群乌鸟虫豸,日夜围着院墙哤聒——等哪日内贼招来了外间的伙盗,把家里的东西偷了或是放火烧了,那才真是沈府的好日子呢!”
恨铁不成钢之意溢出言外,江永一时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只将她拥进怀中,笑道,“怪不得当初文恪公恨你不为男儿,无法顶门立户、光宗耀祖,反倒让江家小子捡了便宜去,成了别人宅中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