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32)
“丁尚书世之高士,晚辈久有仰慕之心,”江颢让江帆把紫檀方盒递给小厮,“今日特备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丁老松椿同寿、福乐无疆。”
一字未涉其父,盖只以晚辈的身份来贺。丁启闳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从容应对道,“若从乃瞻处论,江公子该是丁府的亲家。岂伊异人?兄弟甥舅。乐酒今朝,君子维宴(注24)。”
赋《诗》言志虽是古士大夫切磋交涉之礼,今人用之未免迂阔。然而不知对方心思几何,只能先免犯华定“弗知弗答”之过(注25),“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注26),”江颢拱手作揖,“蒙世伯如此厚爱,晚辈无任忭跃感激之至。”
丁启闳微敛笑意,凑近两步,向江颢低语道,“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注27)。”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注28)?”
回答的诗句既俏皮又爽利,既示人以亲而不亵的善意,又要求对方有所行动。丁启闳双眸一亮,偏头看向江颢身边的答话者,“敢问公子尊名?”
“晚辈来引见,这位是——”
“在下唐昭,草字平阳。听闻丁老今日上寿,特与和徽同行来贺。”
唐公子面泛桃花,目盈秋水,声音更如银铃般清脆悦耳。虽身着深衣软巾,却分明是位清丽标致的少女。丁启闳探明真相后丝毫不以为冒犯,反觉江颢携女子出游访客,着实风流有趣得紧。他的笑容愈发深刻,“旧朋新友皆为家父过寿,为人子者幸何如之。已在后堂略备薄酒,还请几位动步入席。”
无梦徽州(四)
“和徽,岳祖过寿,想请你做寿文一篇,并求大笔书写,尚祈莫要推辞为盼!”
“长者命,不敢辞。待晚辈做完寿文,定亲奉至丁老贵处。”
“如此甚好!此乃要紧之事,务请和徽放在心上。”
“表兄放心便是。”
“在下范敞,在南都鹤鸣楼上曾与兄台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江公子可还记得?”
“请恕江颢目拙,失忘了足下。不知范兄此来有何指教?”
范敞满脸堆笑,将用磁青纸装裹的书册从袖中取出递给江颢,“在下近来刻了本诗集,望乞江兄斧正!”
“不敢,不敢,一定拜读!”
“和徽!”
“汪世兄。”
汪典俯身拦过江颢的肩头,附其耳边低声道,“骨董客方氏昨日携赵孟頫《七马图》登门,索价三千金。余有意以钟繇《荐季直表》易之,却恐其售我以赝物。烦请和徽今夜来我房中,为我鉴赏一二。”
“世兄所托,自当前往。”
“腐儒酸丁,附庸风雅,于农桑兵革一窍不通,多少光阴都在笔墨间荒废了去。”
“百年积重岂可朝夕改迁,倒不必如此苛责,”江颢见林萱桌上的桂圆和松子快要吃尽,又从自己的盘中抓了些给她,“待寿宴结束,我们去周边尽兴游赏一番吧。”
“那倒要看还有没有人前来奉托。正所谓‘双文单笔记序偈,题图祝寿谀人诗(注29)’,我们解元公可是忙得很啊!”
对于林萱的嬉笑怒骂,江颢向来照单全收。他一丝不恼,只是笑着提醒道,“还是莫要再提‘解元’了,一来江颢侥幸中举,不欲引微词于客乡。二来南直秋闱还未发榜,翘足企首者座中应有不少。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皆为贺尊老之广寿,叙天伦之乐事。骤然提及乡试,恐会搅扰他们的兴致。”
“江南贡院不是八月十七就放了闱,眼下重阳都过了,怎么还没发榜?”
“不同省份发榜时间不同。依大宣规制,乡试揭晓,小省当在九月初五内,中省当在十日内,而大省如南直隶考生众多,又有钦差复核荐卷、余卷,则可宽至十五日,”江颢解释道,“为取‘龙虎榜’的彩头,各省常在寅、辰日张挂正榜——十四日恰是戊寅日,应天府定会在那日公布去取无疑。”
正说话间,一班戏子上来参场,给主家磕过头,退至一边,随即打动锣鼓,催出来个头戴笑脸面具、身穿大红蟒袍的老倌。老倌端着笏板边走边跳,不断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引得众人哈哈大笑。不唱不念地跳了一会,他又取出一迭写了吉语的喜联,在向主家展示出“寿比南山”、“福寿康宁”的条幅之后,又为宾客逐一送上祝福——江颢得了幅“加官进爵”,林萱得了幅“平安吉庆”,便是沈括与丁小姐刚满半岁的小儿,也得了份“指日高升”的祝福。
赤子岂有利禄之心。小儿在父亲怀中傻笑一阵,抓过绸缎的边角就往嘴里塞。林萱的脸上浮现一片柔情,直到江颢唤她才匆忙收回目光,搪塞道,“这出戏倒是有趣得紧,我竟从未见过。”
“这叫‘跳加官’,一般作为正戏之前的开场。陛下和殿下娘娘们无官可加,故而在宫里是不会演的。”
“来日江家做寿,想来加官也不必跳了——令尊已然官封首辅、上柱国,再加还能加到哪去?”
“猛虎食人,蜂虿致螫,枭不更鸣(注30),鱼不食饵。仙都四季多风雨,何如长栖春山经卷美人前,”十数年耳濡目染,江颢对朝堂人事的繁难已有大略的认知,“家父一生艰辛,不求加官进爵,惟愿他余年平安喜乐而已。”
侍席的管家从厨役手中捧下菜肴,杯盘很快迭满了食案。跳完加官,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首席点了出《寿春图》,未料名虽吉利,竟斩杀到底,终坐不安。丁启文随后又点了出《寿荣华》,谁知也是哭泣到底,满座不乐(注31)。接连的不合时宜令宾客们如坐针毡。江颢闷头大快朵颐,却怎么都挥不去笼罩在心头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