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隔阂是如何消弭,他已记不清,只记得再见面已是很多年后,他从宫苑经过,看到祖母在逗弄成蟜的孩子,那孩子太小,没见过他,更不知长辈之间的恩怨,听周围唤他君上,便迈着小短腿跑到他的车辇前,歪着头看着轿撵上的他。
“你是君上?”
小孩儿咬着手指头,声音奶声奶气,“是我的伯父?”
偌大宫苑寂静无声。
所有人跪倒在地,如被人扼住脖颈,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而威威赫赫的华阳太后,他的好祖母,在这一刻也紧张到无法呼吸,死死盯着他的手,连眼睛都不敢眨,仿佛只要她眨了眼,面前活泼的小孩儿便会成为一具冰冷尸体。
年轻的秦王轻嗤一笑。
“不错,寡人的确是你的伯父。”
他伸手,将小孩儿抱了起来,抬手戳了下小孩儿养得胖嘟嘟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祖母有没有给你起名?”
“……婴。”
华阳太后缓缓出声,“政儿,他的名字,是婴。”
“婴?好名字。”
他笑了笑,将小孩儿放下,“百家诸子已齐聚咸阳,祖母若是有心,不妨给婴挑几位师父开蒙。”
华阳太后轻抚着小孩儿柔软的发,眼睛看着嬴政,“我会的。”
自那之后,横在他与祖母心头的那根刺似乎便消失了。
长安君成蟜不再是咸阳宫的禁忌,祖母偶尔也会与他提上几句。
“成蟜这孩子跟你不一样,受不得激,也远不如你聪明。”
宫人将熟睡的小孩儿抱走,华阳太后轻轻一叹,“当年成蟜反叛之事,疑点重重,扑朔迷离,你若耐心再查一查,或许你们兄弟之间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秦王不甚在意,“或许是寡人不想查,只想要他的命。”
“政儿,你的话还是这般不讨喜。”
华阳太后摇头,“你最恨旁人的背叛,你的至亲兄弟背叛了你,你定是要他性命的。”
“旁人背叛你,或许还有命活。”
“可若是成蟜背叛了你,便是死路一条。”
“政儿,你的眼睛太清明,揉不得沙子。”
“可是这个世道上,有时候也难得糊涂。”
华阳太后拉着嬴政的手,声音一下比一下低,“政儿,人生有许多路要走,你没必要将所有路都走死。”
“政儿,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否则你的子孙后代,会一遍遍重复你的悲剧。”
他静静握着她的手,淡淡应了一声,“谢祖母提醒,寡人会的。”
祖母死了,临死之际仍在唤成蟜的名字。
但她心心念念的长安君成蟜,早已死在九年前,被她的另外一个孙子所逼死。
嬴政轻嗤一笑,伸手揉了揉鹤华鬓发,“你与扶苏都是好孩子。”
——定不会与他和成蟜一样,刀剑相抵,不死不休。
第64章
“那当然了!”
鹤华一脸骄傲, “我与大兄都是在阿父精心教养下长大的人,当然都是好孩子啦!”
嬴政眼皮微抬,伸手揉了揉鹤华鬓发, “恩, 好孩子。”
语气淡淡,神色也是淡淡的, 但却让鹤华有了一种别样感觉。
血缘关系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 面前的阿父明明脸上没什么大表情, 仍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帝王, 凌厉凤目里有着与冷酷果决帝王不符的对最小女儿的温柔宠溺,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她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端叹谓, 甚至还大抵猜得到,此时的阿父想起了谁。
——长安君成蟜, 被阿父逼到自杀的骄纵贵公子。
长安君去世时她仍未出生, 不曾见过这位叔父, 只依稀听上了年龄的宫人寺人们提过几句,是位模样性情与阿父截然不同的大秦公子。
阿父敏锐谨慎,长安君轻佻迟钝,阿父天生帝王, 长安君纨绔风流,阿父过目不忘,长安君看见书便能呼呼大睡, 脾气秉性南辕北辙到如此境地, 能玩到一起才是怪事, 然而神奇的是,早年的阿父与长安君关系极好, 哪怕不是一母所生,哪怕两位夫人针尖对麦芒,但阿父与长安君却依旧情同手足,是人人称羡的兄友弟恭。
然而讽刺的是,这样的兄友弟恭,却在阿父登基的第七年彻底决裂,长安君领兵平叛,却在路上叛出大秦,率领大军倒戈相向,兵逼咸阳。
阿父勃然大怒,派王翦前去讨伐。
王翦乃当世名将,长安君怎会是他的对手?两军交战,长安君一败涂地,绝望自杀,而跟随长安君叛乱的人,自然遭到了阿父的无情镇压,那一年的咸阳城血流成河,虎狼之国的虎狼之君终于将獠牙利爪用在了自己兄弟身上。
明明是长安君主动反叛,但消息传出之后,却变了模样,变成是阿父杀长安君生母,夺了原本属于长安君的王位,长安君一忍再忍,阿父却步步紧逼,长安君被逼得没有办法,便只好鱼死网破,决然叛国。
可这个世道上最不缺的便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所以长安君死了,追随他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而将他逼迫至死让无数人命丧黄泉的暴君,却依旧端坐王位,享受大秦的奉养与朝拜。
这样的故事传遍天下,阿父暴戾残忍的名声人尽皆知,六国军民无不对阿父深恶痛绝,抵抗暴君的士气空前高涨,至于阿父与长安君幼年时期的交好,长安君又为何突然反叛的事情,却无人在意。
——那是暴君少有的温情,一个不可能出现在暴君身上的词汇,他们关注那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