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追忆录(8)
好死不死,那残影应声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程克青目瞪口呆,我的妈呀,冤有头债有主,莫不是被什么吊死鬼缠上了来找我借命?
那鬼伸手啪啪两下点住程克青的天突和内关穴,又一掌拍在程克青肩胛骨上。
馒头乖乖坠入胃中,她深吸一口气才将将缓过来,随即抄起一旁的水瓢舀水猛灌。
程克青顺了口气,借着灯火勉力看清,男子身着碧青色长衫,面色冷峻一双浅色眼眸如碧波寒潭,眼角坠着颗小痣。
这不是她去逐鹿大会时碰上的那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么?
“是你?”程克青顾不上胸口噎得慌,梗着脖子奇道,“你怎么也来了?”
谢耘面色如常,见怪不怪道:“我在此处做工。”
“你都病成那样了?还要作工?”程克青瞠目结舌,“难道是被家里人发卖来的么?”
谢耘默了一会,轻“嗯”了一声。
程克青拿起剩下的半块馒头继续吃起来,心里越发同情起这个病秧子,看来这世界上可怜之人各有各的可怜之处。
“你的身体......”谢耘指向程克青的肩头处,“我刚怕你噎住了,出手未顾及。”
“无事无事,不足挂齿。”程克青拢了拢散开的衣领遮挡住伤痕,敛眉道:“你在此处做了多久了?”
“没多久。”
“跟你打听个事。”程克青压低声音凑近谢耘道:“你知道鱼渊谷有个叫谢耘的么?”
谢耘面色毫无波澜,“知道。”
程克青闻言喜不胜收,急道:“你和他熟么?关系如何?”
“还行。”
谢耘一句轻飘飘的“还行”彻底打开了程克青的话匣子,她也不见外,找了个椅子坐下连连发问:“他多大年纪了?成家了么?他平时都喜欢作什么?我要是想见他能在哪找到他?他这人好相处么?有没有什么忌讳.......”
程克青滔滔不绝问了一长串,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暂停下来拿起水瓢深深饮了一口。
见谢耘一言不发,程克青将水瓢里残留的一点水泼向他,“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不仗义!是谁在梁州帮你摆脱追杀的?是谁和你困在密室里七天七夜的?是谁......”
谢耘也不躲避,闷声听了半晌,脸色抽动,忍不住开口制止程克青无休止的发问,“是你。”
天,他这辈子没见过人能这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若是自己再不出声,只怕程克青能念经般一直说下去。
程克青嗔道:“你还知道哇!那你这点小忙也不帮我?”
“帮。”谢耘郑重其事坦然以对,“我知无不言,只是你问得太快了,我没记住......”
“好说好说,咱们一个一个慢慢来。”
夜已深,万籁俱寂,整座鱼渊谷像是垂暮的老人昏昏欲入眠。只留有一间小窗,一对人影攒动,独有属于两个人的热闹。
威名四方的鱼渊谷少谷主谢耘,正在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做自我探析。
第4章
两个冰凉坚硬的馒头落肚,程克青的肚子得了便宜越发空落落的,她揉着肚子继续搜罗,“看来咱们梁州一别,你日子过得滋润吶,倒回光返照了似的越发有精神头了?”
谢耘避而不答,折身从箩筐里翻出一根新鲜的莴苣递给她,“可生食,温性进补大有裨益。”
程克青忍不住嘀咕,“我明明亲眼看见好几人拎着食盒出来的,怎么什么吃得也没有?”
“那是贡品。”谢耘抬指敲向桌台后一迭尚未盖戳的黄纸,回道,“食盒上贴有。”
这一提醒,程克青恍惚忆起,那婢女端着食盒鱼贯而出,俱神情肃穆,她倒未曾留意那食盒的异样。
“贡品又不逢年过节的,你们贡给谁?”程克青瞥了眼黄纸,紧跟着迸发些奇思妙想,“莫不是请仙?”
谢耘低头将散碎的黄纸摞起来,细细理顺,声音听不出情绪,“悼念亡人。”
窗外枝叶随风摇曳,晃得程克青心里直发毛,她强忍着悄声道:“不是你吧?”
撞上谢耘陡然抬起的眼眸,失神落魄般毫无生气,让程克青越发狐疑,小时候听得师姐讲过一个鬼丈夫的故事,说是丈夫出门打仗,妻子孤身在家翘首以盼,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妻子终于等到了丈夫归来,两人相濡以沫活了半辈子,一日起夜,妻子撞见尚未换皮的白骨丈夫,那白骨面无表情换上人皮又和真人一般灵活。她犹记得师姐绘声绘色学那白骨丈夫换皮,给年幼的程克青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谢耘彷佛看破了她的心思,稍一凝神道:“是鱼渊谷老谷主谢晏。”
“不是你就好,我还以为......”
一颗心规规矩矩落回胸膛里,程克青长吐一口,庆幸之余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
“你方才说是谁?谢晏?”她将将落下的心脏又冲出嗓子眼,只觉得嗓子发干声色喑哑,“他死了?何时?”
谢耘闻声微一点头,“十日前。”
十日的光景,盘算下来差不多是程克青刚辞别了云娘赶路的日子。
她心乱如麻又胸口憋闷,忍不住发力重重擂了一拳砸向墙壁。
为什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赶进鱼渊谷递交信物。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赶回去见上师父一面。
程克青咬紧牙关,愤愤道:“他葬在何处?能带我去看一眼么?”
“不行。”
语气僵硬,全无半点可以商量的余地。
谢耘抬眸,双眼淡如水,层层荡漾晃得程克青眼眶发酸。
虽说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但在梁州被困时,毕竟两人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正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程克青倏尔在鱼渊谷与他不期而遇,无形中竟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