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道真的谋划着离开他?
细细甄别,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回想分别那日,她神色显见低落哀伤,他只当是前一日听到立后谏言心里不高兴,如今才知她是在跟他道别。
那句波斯语是告别的意思吗?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已经放下帝王尊严在这里陪着她,着人好吃好喝伺候她,她怎么可以蓄谋离开?
深甲用力嵌入指腹,血珠汩汩冒出来,十指连心,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胸口沉得跟铁似的,他想喘上一口气都无比艰难。
她是从什么时候动了离开的心思?
想起来了。
十一月底,她忙得天昏地暗,屡劝不止,小财迷一样的她对着商会的大单子说推就推,却非要将并不着急的礼记与诗经译出来,为什么?那时她一定已筹划离开,所以急着把这两册书译出来。
不对,还在更早。
那日夜深,寒风肆掠,他来得迟,望着她漆黑的屋子,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于是敲响了她的门扉,他原也没想碰她的,实在没忍住,亲她时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可她没有,他稍稍蛊惑一句她便咬着牙应承了。
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想起还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女孩子将身子给了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他的接受。
后来也不是没起疑心,反复试探,她又坚定拒绝,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个一面深爱他却又不得不守住底线的柔弱女孩。
只消再稍稍攻破,必能突破防线。
后来果然如此,他温水煮青蛙,他们二人便这般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别别扭扭,到最后平静自然相处。
他承认,在对她屡屡得逞后,他对她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还做着美梦,打量着那羊肠不大管用,能让她怀上孩子,为了孩子前程着想,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宫。
这个世上,他防备过任何人,唯独没防备过李凤宁。
他知道她倔,可那点本事在他眼里压根不够看,他自信也自负,她压根逃不出他手掌心。
他自问心智过人,城府颇深,眼光毒辣,谁敢算计他,他弄死谁,上到太后杨首辅,下到寻常小宫女内侍,无一人逃出过他火眼金睛。
而今日,他却被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摆了一道。
她利用她的单纯,她的毫无城府,引他下陷。
她那么柔弱无依,她甚至从未出过京城,她在京城过得如鱼得水,她怎么有胆量离开他?
没有,裴浚防备了所有,t唯独没防备她逃离。
锦衣卫,全城五百多武侯铺,七十二座望楼,均是用来守护她的,他从未下过监视的命令。
他从未这么疼过一个人。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
她怎么会?
一口浓烈的血腥窜至喉咙口,裴浚俊脸被胀得通红,他深深咽下去,双手撑在小几,剧烈地喘息。
心已经被油锅滚了几道,滚烫的,焦了,糊了,他不知道。
就这么无声无息坐在这个炕床足足两个时辰,太阳西斜,他不曾进一口食,也不曾饮一滴水,嘴唇干得发裂,浓黑的瞳仁盯着面前的虚空,一动不动。
黄锦侯在窗外的廊庑下,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地落泪。
从来无往而不利的天之骄子,何时受过这等罪?
只盼着彭瑜争点气,能带些好消息来。
太阳下山之前,彭瑜回来了。
可脸色无比难看。
他噗通跪在窗外,隔着一道薄薄的窗棂,与裴浚禀道,
“回陛下,臣已查到他们的去处,乌泽在黑市共买了五份过所,过所去向,从西便门出京,往北过燕山,至宣城,继续往西北至榆林,人是除夕那日下午申时四刻出的京,乘的是马车,不过以臣估量,他们定是骑马离京,按照脚程,此刻该抵达榆林附近,臣已遣人快马加鞭去追....”
彭瑜说这话时,心里一点底气也无,从除夕到今日,整整三日,他这会儿追过去,人保准已进了蒙兀境地,届时再寻便是大海捞针。
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犯了如此致命的过错,彭瑜觉得自己该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但皇帝眼下显然没心思追究他的罪过。
只听见窗内传来一阵暴风雨般的沉喝,
“找!”
“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人找回来!”
“人在谁手里丢的,谁领队去,没找着人,也不必回来见朕了....”
“至于那位乌先生,寻到了就地正法,让他多活一刻都对不住你这身飞鱼服!”
第 67 章
夜如同黑锅一般扣下来, 孩子们迫不及待燃起烟花炮竹,笑声嬉声啪啪声,声声入耳, 衬得跨院格外冷清,裴浚还保持着彭瑜离开时的姿势,一盏小小的银釭点燃在小几, 微弱的烛火在他眼底轻晃。
桌上的膳食已撤了三轮, 最后一次黄锦跪在他脚跟,哭着道,
“您若不舒服踢老奴一脚,您心里不痛快, 只管发落我们这些奴婢,可万不能糟蹋您自个儿的身子,万岁爷, 您看着奴婢伺候您十几年的份上,喝了这口粥吧。”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他,裴浚这才撩动粥勺,尝试着喝了一口,嘴里干涩难咽,迟疑片刻,最后面无表情捧着粥碗一口吞尽,又吃了几个水晶饺子,空腹得到抚慰, 他脸色也没那么僵硬了。
黄锦又伺候着他漱口净脸, 最后裴浚一头倒在那张窄塌, 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
黄锦只得领着人吹了灯侯去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