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尚书她绝对有病(117)
薛灵竹补充了一句,“不过贺主司的心意是好的,看在她年轻,陛下略微申斥一番就罢了。”
这话说得假惺惺地,他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就好像贺重玉此举若不严惩,今后人人便可效法,造成朝局混乱、天下动荡、民怨沸腾。他现在反而来劝皇帝“从轻发落”,这不是明摆着火上浇油么!
贺重玉没有为自己申辩,她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经仔细考虑过,此刻她安静地等待罪罚的来临——贺重玉没有自大到认为皇帝会对此事一笑而过,她抿紧嘴唇,眼神中凝聚着一股无畏的英勇。
气氛一时岑寂,连风都不再流动,人们的衣摆自然地下垂,仿佛一具具在命运面前低下的头颅。
可皇帝听了薛灵竹的话,却罕见地没有迸发怒火,他沉着眸子似在思考掂量,他像是在做一个略有犹疑的决定。
皇帝的决定落下了,他的声音一同掷落到长街地面,如同水珠溅进滚沸的油锅。
“薛相,越级上告是什么罪名。”
皇帝的语调平缓,没有一丝起伏,他好像是在问薛灵竹这个问题,但实际上却像是命令薛灵竹说出他想要的结果。
而薛灵竹也十分精通察言观色,他原本就是靠这手独步天下的揣摩皇帝心思的手艺平步青云,于是他静若止水般恬淡:“寻常百姓金殿面君,应当杖责八十。”
“且去罢!”皇帝冷酷地一抬眸。
杖责八十,别看数目多,但这其实是一项很微妙的处罚,有的人完完整整受了八十杖刑依旧活蹦乱跳,而有的人才勉强捱到二十杖就一命呜呼。
薛灵竹意味不明地瞥了宁远一眼,这就是后面那种人。
薛灵竹确实很会揣摩皇帝的心意,他不仅知道皇帝此刻迫切想找一个出气筒,而且皇帝想要的那个出气筒并非贺重玉,而是宁远。
他甚至能猜到皇帝内心的声音——区区刁民!竟敢如此违逆狂悖!
不过薛灵竹对贺重玉生出了深深的好奇,他没想到真的能有人让皇帝吃了哑巴亏还能顶着滔天怒火全身而退,他敏感地察觉,这并非来自皇帝对贺贵妃的“爱屋及乌”,而是皇帝对贺重玉本人的优容。
但情况到底如何,与薛灵竹都没有干系,他只在皇帝需要的时候,适时为皇帝充当一个“传声筒”的角色罢了。
听见薛灵竹的这句“杖责八十”,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仍然跪在皇帝面前的宁远。
宁远的身体轻颤了一下,而后像一块石头般静止了……
百姓的喧哗声都淡了下来,他们猛然意识到,这个故事的走向已经不同于戏文中的圆满结局,皇帝和寻常人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天堑,再好事起哄的家伙这会儿都闭紧了嘴巴。
崔善的身影刚刚一动,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皇帝就像预判了他的想法般,冷冽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崔善挺直的脊背瞬间佝偻,他提着袖子,最终保持了皇帝想要的沉默。
崔善不得不保持沉默,就像他与皇帝做出一个无声的交易——你不捣乱来阻止朕撒气,朕就答应你整顿朝堂!
百官静静地站着,似乎是感觉兔死狐悲,又像冒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意味,他们甚至感觉有些讽刺。
这些复杂的目光投注到宁远身上,就仿佛他们对宁远沉默着传达出一句话:你帮贺重玉,得到什么了?得到了八十杖责!
尤其是默默站在皇帝身后的诚王,他眼神阴暗地望着宁远,心中讥诮,若非情势所迫,他甚至想指着宁远的鼻子嘲讽他一顿,说:贺重玉想撒野你就跟着一起?她是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东西?
澄澈的蓝天似乎在一剎那就晦暗下来,乌云压顶,翻滚的浓云像一只庞大无比的薄皮包子,轻轻一戳就会倾泻磅礴大雨。烈风张牙舞爪,嘶吼狂吠,席卷而来滚滚烟尘,仿佛远处一只咆哮而来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
一道银白的电光于朝凤楼端乍现,仿佛天睁开的一只森然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人们不自觉地将脖颈缩进衣领。更多的人垂下眼帘,似乎为了躲避直面到来的惨剧。
宁远却笑了,他感觉自那夜之后,命运绷紧的丝线终于迎来了那把注定的剪刀。他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于是他顺从地站起身,跟着持杖的侍卫走向另一端的空地。
在极度的错愕下,贺重玉的身体仿佛有一瞬僵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而后她下意识地伸手,宁远的白衣像一道水波从她指缝滑过。
贺重玉猛然抬头直视着皇帝,“此事是臣一力策划,刑罚也该由臣一力承担,望陛下明察!”
她此刻压抑不住激烈的情绪,她的声音比方才在朝凤楼上还响,又是一道电光闪下,映着她的半边脸苍白如雪。
皇帝什么都没说,他也不必开口,因为有人自会为他陈述。
薛灵竹缓缓道:“贺主司身为朝臣,本就有谏言之责,何罪之有,陛下都宽恕你这般意气用事了,何必往自己身上揽罪呢,还不谢恩?”
“父亲,小贺主司不过是年轻些罢了,她这般年纪的孩子哪有不好名的呢,兴许是多看了两本杂言传记,就一扯袖子冲上前去了,她也是无心之过,没想和您作对……”
赵意年像寻常人家和父亲撒娇卖痴的得宠女儿,摇着皇帝的胳膊。
有这两人一明一暗地为贺重玉开脱,贺重玉也该就着台阶下了,但她做不到。
贺重玉在等皇帝收回成命,或是改变命令。她的确太年轻了,因此她不知道,在这位陛下登基的数十年里,没有一道责罪的诏令被收回过,皇帝的金口玉言就体现在这雷霆万钧的降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