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生患养(122)

一个时辰恍然而过。

又听罢了太子的琴音，戚师师看了眼天色，知晓此时他该去太学殿学习策论。

于是她理了理衣摆，站起身，向太子行礼拜别。

离开清鸣殿，穿过落满叶影的宫道，于朱红色的宫墙之外，戚师师果真看见了那一人。

一身雪白的直裰，安静站在马车之侧，一手背在身后，似乎在瞧着一朵花出神。

是姜朔。

他在马车前，正等着她。

对方并不知她何时下学，便在下早朝后，一直于此处等候。日头渐高，浅金色的日辉落下，坠在几人的衣袍上，也为男人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明亮的光芒。

似是听见脚步声，姜朔转过身。

金芒跳动，落在他蜷长温柔的眉睫上。

“师师。”

虽是等了她许久，男人面上却没有半分疲惫与不耐烦。对方牵着她上马，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在姜府门前停下。

午膳时，姜朔一边为她夹菜，一边问她今早在清鸣殿中的事。

听闻她与太子相处甚洽时，姜朔才安心，缓缓松了一口气。

“每日都要入宫？”

“每间隔一日。”

宫中之人奉她为太子琴师，故而对她也多了一分尊敬。姜朔闻言，微微颔首，眼中似有赞许。

从前他还担心，身为一个弱女子，她离开了姜府，便如河中浮苇，漂泊无依。

而现如今——

日影倒映在水面上，投下一片金光粼粼。

姜朔恍然发觉——即便是没有他，没有姜府，她也能过得很好。

她不仅仅是戚家的大小姐，是姜府的夫人。

她是清琴坊的学子，是清鸣殿的太子琴师。

她是她自己。

用罢午膳，姜朔忽然兴致大发，也抱起那把绿绮琴，于座前端坐正。

在戚师师满是打量的目光之中，男人缓缓抚琴。

他只有九指。

右手小拇指，正是缺失。

素日里佩戴的指套被他放置在桌角边，姜朔面色平淡如常，微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

登时，清亮的一声，于他指尖流溢而出。

戚师师先前也听过他弹琴。

只是那时候她尚未静心，更未有凝神赏琴，并未赏出姜朔琴中佳音。而现下日影明媚，温和的微风穿堂，将四周衬得闲适而安宁。

亦将此处衬得，别有一番雅趣。

戚师师听着他的琴音。

高山流水，玉泉泠泠。

他虽用九指，却弹出了旁人十指远不能及的造诣。

戚师师想起来，当年离开戚府时，姜朔还并不会弹琴。

如今四年而过，短短四年而过。

他不光成为一人之下的京畿司统领，成为陛下身边的红人儿。

还练得了这一手好琴。

戚师师知道，他这是想与自己比肩。

想与自己一同花前月下，弹琴吹箫。

琴音漫漫，随着悠扬的风声，吹灌入她的耳廓。少女也低下双目，静静听着他手中琴音，不知不觉中，一颗心竟也变得无比平静。

这两日一进宫的差事，戚师师一日也未曾落下。

她两日一入宫，姜朝谒便也两日一次地在宫门外等她。每当戚师师自清鸣殿走出来，无一例外地看见朱红色宫墙之下，那一道雪白安静的身影。

或是坐在马车内看书，或是立于马车一侧赏花看景。

他总会在那里守着她，等着她，无一例外。

一如四年之前，戚府院墙之下那一道孤独而倔强的身影。

直至那一日。

059

雨打梧桐, 秋霜落尽。

有言道，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初秋的雨淅淅沥沥, 伴着秋风灌满了整个盛京。天地之间, 一片湿淋淋、白茫茫的乳色, 当戚师师撑伞离开清鸣殿时，外间的秋雨正下得十分猛烈。

“太子琴师。”

看着她要迈出清鸣殿, 有婢女自身后着急唤她, “戚琴师, 殿下方才说了，如今雨下得正大，唯恐琴师您路上受阻。如今不妨于殿中避上一避, 待雨小些再离开。”

那婢女的声音中混杂着雨声, 分外诚恳。

听了宫女的话，戚师师看了眼天色。漫天大雨如泉，眼下雨势正是声势浩大, 她小心撑着伞, 每走一步, 便有水花溅在她干净的衣摆上。

不过两步, 戚师师的衣裙边便覆上了一点泥泞。

见状，她犹豫了短瞬, 而后转身对那宫女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只是宫门外已有臣妇的马车, 便不留此处叨扰殿下。”

听了这话，那小宫娥便不禁莞尔, 对方也不知是羡慕或是打趣，含着笑对戚师师道：

“奴婢也忘了, 定是统领大人前来接您了，雨天路滑，琴师慢走。”

对方笑吟吟的，倒听得戚师师有几分羞。她抿了抿唇，朝着清鸣殿一礼，而后撑着伞，缓步走入这一袭雨帘中。

雨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拼命拍打着伞面。冰冷冷的雨水沿着伞骨而下，于裙角边串连成一条溪流。

雨水湿淋淋的，几乎要将她的鞋底浸湿。

心中惦念着姜朔，戚师师紧攥着伞柄，脚下步履不停。

迈过一节又一节宫阶，穿过长长的宫道。

冰凉的雨水拍打在湿润的宫墙上。

穿过清鸣殿，再转过一道宫门。

戚师师脚步忽然顿住。

她右手收紧，愕然抬眸。

朱红色的宫墙之外，微黄的叶被秋雨拍打着，秋风簌簌，零落下一地的叶痕。

此时此刻，此处此地。

已然没了素日里应当出现的马车，更没了马车边那一袭雪白的素影。除了浩荡的风雨声，与一地破败的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