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病第三年(2)
我说白医生,好久不见。
我说白医生,你是不是没认出我来啊。肯定的嘛,我都这个样子了,我真以为我到这地步已经不能再倒霉了,可这破人生真的没下限啊。
我在努力地贬低自己给自己找面子。
白礼的脸一瞬间扭曲了,他瞪大了眼,那是一个好像听到世界要毁灭一样的表情。
我痛苦闭眼,心里尴尬得要死了,我心说白哥你可不能这么多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你别一张嘴就一板一眼地纠正我让气氛更尴尬,你看看气氛吧你。
很高兴,白礼他有长进。过了几秒,他情绪稳定了,于是他平静又眼神颤抖着,声音有些发哑地跟我说,好久不见,夏先生。
我被他叫得浑身一哆嗦。
怎么他叫我夏先生这么怪。
太怪了,受不了。
白礼说完就不跟我说话了,他抹了一把脸,挥了挥手,把小护士叫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我终于松了口气。我偏头看外面,病房窗户外有一棵大银杏树,正是秋天,银杏树焦黄的叶子被风呼啦啦地吹落。
我心说,我这次八成是真的要跟它一起落没了。
树明年还能长叶子,我是长不起来了,我马上入土。
入土倒是没事儿,可偏偏我在这个狗屁节点遇上了白礼。
我好难过,我难过得想现在就入土。
我盯着叶子开始发呆,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门又被拉开了。
我一看,白礼进来了。
我眼角抽搐,咳嗽了两声,肺更疼了,想吐血。
白礼低着头,手上拿着个板子,边往我床边走过来,边翻了几页,手有些发抖。
他走到我床边来,我终于看清他的神色了。他眼圈红了,紧抿着嘴,捏着那些检查单子的手还在抖。
他就这么站在我床边,来来回回不停地翻那些单子。我眼瞅着他来回翻了八遍了,翻得一次比一次快,好像他翻快点儿就能趁那些结果不注意啪地把所有数值打回正常范围似的。
他呼吸声越来越重了,上学的时候跑完八百米,他都没这么喘过。
我躺在床上,越来越如坐针毡。
最后我受不了,我又一次干笑了起来,叫他:“白医生。”
白礼抬头看我。
我说:“你还要负责我吗……不是说医院有规定,不让医生负责熟人?”
“没有这种规定。”白礼放下手上的单子,说,“是心理医生不准给熟人治疗,心理层面上很麻烦。”
我尴尬道:“是吗。”
白礼没说话,他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舒服,抓起被子,往角落里瑟缩了一下。我现在真的不好看,瘦得跟学校保健室里的骨头架子模型似的,为了化疗还剃了个光头。不过幸亏我还是在乎形象的,现在戴了假发。
至少在白礼面前,我现在是个有头发的骨头架子。
可我还是不想让他看我,我以前比现在好看太多了。
白礼说:“你答应过我的。”
我愣了一下:“啊?”
白礼看着我,他眼神里是我很熟悉的失望。我倒没有被刺激到,他对我失望实在太常见了,十二年里我回想当年和午夜梦回,他全在用这个眼神看我。
痛麻了就免疫了。
我问他:“我答应你什么?”
白礼眼皮一抖,难以置信地看我。
我补充:“我答应你的太多了。”
白礼的神色有所缓和。他垂下眸,眼睫毛抖了两下。
他说:“你答应我不抽烟了。”
我沉默。
我又哈哈笑起来,说:“我食言又不是第一次了。”
白礼又不说话了。他眼眶更红了,我已经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眼睛里流转了。
他是要哭吗?
我不知道,因为他立刻就拿起那块夹着好多检查单子的手写板匆匆走掉了。
他应该不是要哭吧。
我想,我多对不起他啊,他把我一刀嘎了才对,为我哭个什么劲儿。
我想,我要是白礼,我遇见夏词尘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还肺癌晚期了,我必定去KTV高歌仨小时,再开两箱啤酒庆祝。
我躺了回去,又去看窗外飘落的银杏。
心烦意乱地发了会儿呆,我睡着了。我又梦到了白礼,梦里我十七岁,白礼也十七岁,我因为打架斗殴被原来的学校劝退,之后转到了当地另一家高中。
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她给我选了一所很混日子的高中,混混遍地跑,本科率不到30%的那种。
但不论是啥高中,总有几个特别学好的和特别不学好的,比如白礼和我。
白礼是我们班的班长。
我转学过去的时候,先去办公室找了班主任。班主任看我这一身行头,没说什么,就把白礼叫了过去,让他带我去班上。
我十七岁的时候特别不学好,耳朵上挂耳钉,裤腿修七分,两条腿的裤子都挽得特别高,校服外套斜斜挂在肩膀头子上,一头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我不良的张扬红头发,手腕里还有一行“及时行楽”的纹身。
要不是我妈怕我开学第一天就又被劝退,我还会背着一胳膊的——helloKitty来上课。
干什么,猛男不能纹helloKitty吗?
helloKitty多好啊!
行吧,其实主要是纹身店老板当时说我身板太瘦,背不起关二爷也背不动青龙白虎。我问他我背得起啥,他吭吭哧哧放不出半个屁,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看老板那吭哧瘪肚的样子就来气,于是一个上头,一拍桌子就骂,那我他妈的背helloKitty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