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有疾(297)
——“吃时候一顿没少吃,活一天天不干,就草场上躺着,四肢都躺退化了。”
——“没有你老娘啊,你早死八百回了,一天天还不听话、不听话!”
雪原上奔跑,赶在天亮之前,母兽将小黑毛癞子送至望五峰脚下。
它的眼睛还是那么美,像晨光照耀的溪水,温温的一汪泪不舍落下,害怕一个眨眼,它的孩子就消失不见。
终究要分离,她是它的孩子,却不能永远做它的孩子,母兽决然转身。
这次是真的走了。
柳不眠呆呆站在原地,看野兽蓬松雪白的皮毛随风浮动,像一双大手抚摸过原野上的青草。
一座山峰,两个世界。
柳不眠沿山壁寻找入口,她发现自己来时冰封的那道峡谷,其上盘虬的雷电之力已经消散,隐蔽处,有个一人等高的冰洞,明显是人为。
法阵重重,守卫森严的望五峰,她们专门给她开了一扇门,一扇回家的门。
柳不眠穿过冰洞,走入峡谷,来到曾居住过的石屋,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她知道那个人来过,靠窗的石桌上,那人带来了一枝小院里的桃花,以术法保存,凌寒中盛开。
指尖触碰,漫长的等待只为这一刻,法力溃散,花朵纷纷而下,飘散得满桌。
柳不眠轻轻“啊”了一声,试图复原。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没有法力了。
识海空空荡荡,像布满云层的天空,明知就在头顶,用尽全力也无法触及。
心头顿生惶恐,柳不眠双手掐诀,快速翻动。然而无事发生,她竟然连一簇最微弱的火苗也不能唤出。
不死心,拨开长发,她试图拔出焚殃,颈后却空空荡荡。
望五峰外,她以为,只是与苯波斗法灵气耗尽,而境外灵气稀薄,一直得不到补充,才会……
峡谷中响起脚步声。
心尖微缩,柳不眠急忙躲藏到石床下。
“将军说山顶看到几只雪怪,它们不会穿过冰洞,顺着峡谷跑到外面来吧?”
“胡说八道什么?雪怪多大,冰洞才多大,我看你真是吃多了,撑傻了。”
“柳不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真好奇,她到底是怎么找到绿洲,又怎么杀了苯波的。等她回来,一定找她好好问问。”
“等等。屋里似乎有人来过。”
“哪里有人?”
“花谢了。”
“也许是灵气耗尽。”
……
二人离去,许久,柳不眠才从石床下爬出。
接下来呢?
她一时没有了方向。
穿过峡谷,她回到了中州地界,期待已久的重逢近在眼前,却让人望而生畏。
她伸出手,两片大袖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衣上沾染的草汁、花粉和各种颜色的污垢难以洗净,长发凌乱披散了满背满肩……
如此狼狈。
与那落花一道,灵气耗尽了。这样的她,该如何与望无峰诸位将士相见?
抱膝蜷坐在角落,等至天黑,柳不眠走出峡谷,悄悄离开了望五峰。
不吃不喝,不死不灭,不能再挥刀,也使不出法术,她成为了一具真正的傀儡人。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有心中一个模糊的念想,她朝着家的方向走。
于是思念成恨,她问,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为什么对我不理不睬。
如果,你当时愿意来看一看我,送我一枝山桃花,而不是等到一切都无法转圜的时候……
又如何怨得了旁人?柳不眠问自己。
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她心中,用那个人的声音质问自己。
我的话,你从来不听,你一直都是那么自以为是,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你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负责,该为你做的,我都尽力去做了,我对你毫无亏欠,我问心无愧。
哪一句说错了?
没错,都没错。
可你至少应该来看我一眼!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
跌跌撞撞,柳不眠行走在渺无人烟的荒石堆。
从天黑到天亮,她不会累,也不想睡,只是走,从北到南,从旷野到山林,横跨小溪,穿过沼泽,翻越高山。
千里万里的路,磨烂了鞋子,晌午的日头和夜半的雨,剥蚀了衣衫,天地间,这个瓷做的小人,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跌倒再爬起,淋湿又晒干,盛夏的酷暑和雷雨跟随涌动的云流远去,从繁荣到萧索,熬过漫长的秋,中州的冬季相比北境外要柔和得多。
又一年春来到,漫山遍野的桃花都开了,她爬山涉水、日炙风筛,终于远远看见了那座茅草屋。
天朗水清,万物欣荣,躲藏在树后,柳不眠指尖抠进了树皮,她像一条扭曲阴暗的蛇,阳光下的世界,不敢触碰。
指缝里满是黑泥,她好脏。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奉天宗开始流传一种说法。
说柳不眠回来了。
根据是斗清苑里她的命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忽就膨大数倍,点燃了神龛上垂下的几条红丝带。
还有另一种说法。
说柳不眠修为尽失。
根据仍然是她的命灯,火焰在那次的回光返照之后,就失去了原本的瑰奇绚丽,变成了一盏再普通的桐油灯。
曾经,庇护宗门百年之久的天才师姐,已经沦为废人。
“这样啊。”
时羽当然也听说了。
“那好惨啊。”
好惨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