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30)
那就只能把嬴鸦鸦留下,嬴寒山留下,他一个人走。
从州北被叫“雪窝”,极言其冬日雪骤,南边因为冬天在山的背风,反而雪下得少,官道旁光秃秃的,露出些枯草下的地皮来。
它很难看,也不难看,难看在冬天里没有白雪覆盖,土地就像害了瘌痢一样斑驳,不难看在土就是土,里面没有折断的兵戈,也没有已经腐烂到一半的尸骨。
这里已经有一季没有兵祸。
裴纪堂坐在马车里,不时撩开帘子向外看看——他是真没来过从州的,虽然长了一副八尺之身,但他从小到大都在淡河生活,是个地道的南方人。
在北边那群人眼里这里自然不能算北,在裴纪堂这个“南貉”看来已经挺不靠南边。北来投靠淡河军的流民使用的乡音在这里越来越普遍,一种与沉州截然不同的氛围正在缓慢渗透。
这氛围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他不怎么听人说北方的事情,在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除了嬴鸦鸦和嬴寒山也没接触过多少北方人,但他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好像在许久之前他曾经在这里生活,那些记忆模糊不清,像是一阵纱一样轻柔的歌声,从他的眉心掠过消弭。
在进入从州境内第二天夜里,裴纪堂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一切都斑斑驳驳,好像一张被雨淋过的画,色彩尽在纸上晕开,变成一个一个泪痕似的点。
在这些晃动的颜色中,有一抹青色带着轮廓,她像一支竹,像一枚孤零零的青瓷美人瓶,乌发从这一抹青上垂下,发丝后是苍白带泪的脸。
那是一位年轻的歌伎,裴纪堂没见过她,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他只能看到她抱着一个红漆食盒,盒中传来婴儿的哭声。
那个歌伎一点一点地靠近他,有血从她五官不清的脸上落下来。她开始咳嗽,开始急促地喘息,但仍旧紧紧抱着食盒。
终于,这个影子走到裴纪堂面前,伸出一只颤颤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我儿,已经成人了。
裴纪堂被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惊醒,一只青色的草蛉自他发间飞起,颤颤地飞出马车的窗户。
他怔愣地看着那小东西消失,觉得胸口传来一阵空荡荡的钝痛。
鸦鸦的母亲埋在从州南的一片山里。
那位叫叶萱的女公子本来不应当长眠此处,她是招赘女,应该安葬在京城的叶家祖坟里,等着丈夫百年之后和她合葬。
但她没有回去,嬴鸦鸦说她模糊地记得这是母亲弥留时的意思。
那位贵女不喜欢京城,不喜欢离自己的丈夫孩子很远的地方,她替自己在陆观任职的州县选了一处安静的埋骨地。
如果孩子们乐意,从家里出发两三天就能去看看妈妈。
有出发前鸦鸦详细的指路,叶萱的坟就很好找,虽然因为疏于打理而生出不少草,但好歹还有守墓老仆偶尔来祭拜清理一下,没有直接被野草没了尖。
裴纪堂带人清理过墓前,供了香,没敢说自己是谁。虽然叶萱死的时候裴叶还没有关系破裂,但站在叶家人坟前,他这个姓裴的就是有点心虚。
和叶萱比起来,陆观与儿子叶楠的下落就大海捞针了。
屠叶家是先动手后补旨意,连牢都没让这群人进,直接把人拎出来找了个僻静郊野挨个斩首。陆观虽然是叶家的女婿,但在被杀这件事上没什么特例,他和叶楠前脚刚刚送走还是叶蔓的嬴鸦鸦,后脚就一起在官邸遇害。
一起遇害的还有宅中所有的仆人,裴家在斩草除根这件事情上有种变态式的严谨,不要说杂役仆从,就是屋头有一篮子鸡蛋也要挨个摇散黄。
要不是嬴鸦鸦被嬴寒山救起来,叶家主支就真彻底灭门。
事情过去之后这群被杀的仆从反而有人收尸,有过些交情的乡党,听闻噩耗的家眷,一边哀叹着大人物们之间溅血的争斗要小民的骨头填,一边把还能辨认出来的亲人领走,擦擦脸,擦擦身上,用芦席薄棺收敛好寻地方埋掉。
有门路的寻一两个僧人来念一念,求他来时投身成一个既不会被人冲进家里捅死又不会被顺手杀死的富贵子。
但陆观和叶楠没人收敛。
这两个人的尸首就这么消失了,既没有被拖出来示众也没有哪个故交把他们偷走埋葬,好像几滴水掉在灼热的铁板上,嘶地一声不见。
陆观的官邸在从州北,过去不方便,音讯传来的也少,从州南的陆家只剩下几个撑不起家族的猫猫狗狗,也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寻骨就卡在这里。
到祭拜叶萱坟后的第五天,终于有一点消息曲里拐弯地从一个陆家旁□□里传过来。那是陆家一个子侄辈,曾经凭着陆观的关系去向当地大儒求过学,求学期间借住在陆观那里,和宅中一个管事老仆关系不错。
他说叶家罹难时那个老仆已经告辞主家回乡,所以免遭迫害,听闻主家郎君和小公子遇害,这位年老的忠仆毅然决然收拾了行李重返老宅,趁着风头稍落去寻遗骨。
寻没寻到不好说,只说那件事之后不久,老仆曾经找到那位子侄辈询问他能不能帮忙收一些主家的遗物,他怕叶家的祸事蔓延到姻亲上来,没有答应,现在想来极有可能就是骸骨。
如今老仆已经过世,但如果用心寻的话,可能还能找到他儿子。说不定他儿子就知道呢?说不定这家就是有拿主家骨头当传家宝的习惯呢?总之找来问问也是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