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一个时辰后方开始,我回来陪你半个时辰。”顾长晋道:“如此,今岁的除夕我们也算是一同过了。”
从东宫回去皇宫,半个时辰不一定够呢。
这人惯来稳重,方才还在心里夸奖他穿上冕服格外端肃,不想现下却这般莽撞。
容舒望了眼难得放晴的天,略忖了下,便温声细语道:“殿下最好一刻钟后就启程回宫,总不能叫皇上与皇后娘娘等你。”
顾长晋唇角微弯,颔首应道:“我带了屠苏酒,吃了酒我就回去。”
除旧岁定是要吃屠苏酒的,吃下屠苏酒来年方能没病没灾。
去岁二人就一同吃了屠苏酒,只那一夜容舒是接到了穆霓旌的来信,决定同顾长晋提和离的事,这才提酒去书房寻他。
那一夜容舒吃的即是屠苏酒,也是赔罪酒。
顾长晋同样想起了去岁的除夕夜,一抬手上的酒坛,道:“今岁的屠苏酒该由我来给你赔罪。”
堂堂的东宫太子提着酒要来给一位姑娘赔罪,这是紫宸殿的婢女们能看的么?
自然是不可以,早在顾长晋提着酒进来时,竹君便领着人麻溜地退下了。
对他嘴里说的赔罪,容舒委实是有些摸不着脑袋。
“你为何要同我赔罪?”
顾长晋道:“自是还你去岁的赔罪酒。我娶你非你之过,你也不曾令我的姻缘错就,那杯酒你本就不需要喝。”
说着慢慢斟下一杯酒,望着容舒,缓缓饮下,接着又要再斟一杯酒。
容舒赶忙学他去岁的模样,伸出手指按住他的杯盏,道:“顾长晋,我去岁只喝了一杯。”
顾长晋继续往下斟,冰凉的酒液从容舒的指尖滑落,滴答落在杯盏里。
“这第二杯酒是因着和离一事,我食了言。容舒,你知道的,我不能与你一别两欢。”
顾长晋再次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拎起酒坛,再满上一杯。
“第三杯,是因着我没护好你,叫你挨了疼,受了委屈。”
男人被酒液浸染过的声嗓渐渐沙哑,他望着她,目光似水一般徐徐淌过她的眉眼。
三杯酒饮尽,他的目光依旧是清亮的。
容舒轻轻别开眼。
顾长晋放下杯盏,提起了旁的事,“夜里宫里会放焰火,届时会有人会带你去演武场看,那里地方空旷,视野极佳。”
容舒“嗯”了声,看了看他,道:“一刻钟到了。”这是在催他走了。
顾长晋弯了下唇角,“有帕子么?”
容舒一怔,望了眼他方才斟酒时弄湿的手,默默掏出腰间的手帕递了过去。
顾长晋却没用那帕子擦手,只轻声道了句“谢”,提脚离开了紫宸殿。
容舒直到他身影再看不见了,方回过神来,他还没将帕子还她呢。
她愣怔怔地望着桌上空了的酒盏,出了好一会神。
申时六刻,乾清宫敲响了更鼓,家宴开始。
只见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宝座台上摆满了一个个精致华贵的碗碟,宴桌上共有冷盘、热盘、面点子、汤羹等一百零九道菜。
嘉佑帝坐在主位,左右的位置上坐着皇后与太子,再往下便是刑贵妃、顺王、顺王妃、两名无子的妃嫔、怀安世子与闻溪。
嘉佑帝望了眼主动坐在末尾处的萧怀安,招了招手,道:“在太子身侧添张椅子,让怀安坐在太子旁边。”
往年的家宴,萧怀安都是坐在末尾,有时嘉佑帝想给他换个位置,他还不依。
但这一次他只看了看顾长晋,没拒绝,旋即乖乖地跟在汪德海身后,在顾长晋身边落座。
嘉佑帝又看向坐在角落处的闻溪。
这姑娘面上敷了淡妆,穿着件烟紫色绣缠枝海棠花开的宫装,规矩之余,又带了点令人心疼的柔弱。
“溪儿坐在皇后身侧罢。”嘉佑帝淡声笑道:“你在大慈恩寺救了皇后,从今日起,你便是皇后的义女,清溪郡主。”
这是戚皇后先前与嘉佑帝商量好的,以闻溪救了她的名义,给她赐下郡主的封号。
嘉佑帝话音一落,闻溪清瘦的面庞上立即露出点惶恐,杏眼微睁,十分无措地望着戚皇后。
戚皇后目光一软,道:“还不谢恩,到本宫身边来?”
闻溪这才起身谢恩,在戚皇后身边落座时,目光十分隐秘地擦过对面的顾长晋。
顾长晋始终垂着眼,面色平淡。
唯有坐在他身侧的萧怀安瞧见了,他的袖摆里露出一截布帛,上头绣着个“昭”字,方才皇伯父赐封清溪郡主时,太子的指腹一直摩挲着那个字。
萧怀安对旁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总觉得太子仿佛在隐忍着些什么。
这皇城里的家宴说是家宴,却与寻头百姓家的家宴不同。
人人面上都跟戴着一层面具似的,安静而规矩,一旁伺候着的宫人们更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天色渐渐暗下。
宫人们开始撤膳,众人坐上轿撵,往东华门去。
此时的东华门内廷已经竖着数十架礼乐炮台,戌时一到,嘉佑帝一声令下,钟鼓司立即奏响了礼乐,一束束火光往上空飞去,砉如飞电,“轰隆隆”地在夜幕里绽放。
往年的除夕焰火多是在行馆里放,今岁太子却令礼部将焰火台搬到了东华门。
旁人都道他是怕嘉佑帝操劳,夸他有孝心。
唯有他自个儿知晓,不过是因着东华门离东宫最近。在这里放焰火,她会看得更尽兴些。
容舒的确看得十分尽兴。
焰火齐放、礼炮共鸣之时,她就在演武场的雪坡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