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夜(6)
他不像这种人,或者说,他根本不是这种人。
上次在墓园,他递来的那把伞尚且归功于对同胞的帮助,可此时此刻,车里那件风衣和善意的提醒更像是一种不得不负起的责任和全方位针对学生家长的“讨好”。
她很难不这么猜想。毕竟之前每任家教都是这样,没一次例外。
程知阙话锋一转,从容的口吻:“对我不满?”
“……没有什么不满。”她可能只是有些失望,觉得他也没能免俗。不打算把话说得太绝对,付迦宜想了想,找补一句,“我只是不知道程先生能教我些什么。”
程知阙低头看她,饶有兴致地说:“能学的不能学的,只要你想,我都能教,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听不出话里话外蕴藏的玩笑意味,付迦宜轻轻抠了下掌心软肉,选择沉默应对。
在原地站了一会,程知阙说:“外头冷,回车里坐着吧。”
透气透得差不多了,付迦宜也不是非要去有监控死角的地方,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没等走出几步,她被他叫住。
付迦宜回头去看,听见他说:“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可以对我直呼其名。随意点没什么不好,我们之间没这么多死板的规矩要守。”
付迦宜微微愣住,为他的话,也为他不着痕迹的转变态度。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刚刚和她讲话,言语间有隐隐逗弄的意味,不像是上对下、老师对学生,可转眼又正经起来,有独属于长辈的宽容和温和。
她一时拿捏不准。
满打满算不过刚见过他两次,不久前才算正式认识,她对程知阙这个人实在了解甚少。
半小时左右,老方按摩回来了,手里拎一袋从自助超市买的热狗,随便几口吃完,准备启程。
程知阙倚在车旁,在他走近时缓缓出声,简短讲了两三句话。
付迦宜在车内坐着,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瞧见老方将车钥匙递给他,上了另一辆车。
程知阙绕过车身,替她打开后座车门,“去前面坐。后半程我来开。”
付迦宜不明就里,但也没说什么,照他的话做。
巴黎到马赛,走A5高速大概七八个小时,抵达南法已经暮色四合。
车里放轻柔的中西方古典乐,多少有点催眠作用,付迦宜一路昏睡,半梦半醒,睁眼刚好看到整片靛青色的海,右侧海岸线外立几盏石膏筑灯,连成一排光点,串成星星。
旧港三面环山,一面靠海,道路不平整,几乎都是上下坡,胜在驾车的人车技娴熟,开得足够稳,如履平地。
付迦宜得空去看坐在驾驶位的程知阙,他面上情绪很淡,瞧不出高不高兴。
车子越过临近一个斜坡,往夜色骤浓的方向开,她这才发现,一直跟在后面的那两辆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踪迹。
付迦宜好奇:“方叔他们人呢?”
程知阙:“出高速那会甩开了。”
付迦宜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但他似乎不打算解释什么,抽空看她一眼,低笑一声,问她:“怕我绑架勒索?”
她摇头,实话实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们未来应该不太好相处下去。”
程知阙没再逗她,解释说:“让他们先过去安置行李了。我们在附近暂住一晚,左右都无事,明早再回也不迟。”
付迦宜说:“只有我们两个吗?”
他又笑了声,“如果没记错,车里好像也没其他活人了。”
付迦宜本就不明白他的这份动机,眼下更觉无解。
但她忍着没追问。
黑黢黢的港口衔接一条街道,马路狭窄,右侧停了整排车辆,两边是四五层的复古楼房,墙面画满风格迥异的抽象式涂鸦,典型的南法风格。
下了车,程知阙带她到临海一家露天餐厅吃晚饭。
夜深露重,这边格外热闹,几乎座无虚席。穿白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将他们领到能避风的一处空位,热情招呼几句,很快端上来两份免费的沙瓜和薄荷茶。
老板是当地人,有些口音,讲法语时语速极快,重音落在最后两个音节上,听起来有点滑稽。
付迦宜尝了一口薄荷茶,甜得发腻,没再入口,含笑问他要了一壶不加料的清水。
等人离开后,程知阙给她倒了杯温水,缓声说:“这边的人普遍习惯很晚吃饭,这时间人流量比较大,人多眼杂,但相对安全些。”
付迦宜呡一口水,欲言又止。
程知阙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问:“有话想说?”
付迦宜轻“嗯”一声,“感觉你对马赛很熟悉。”
“之前来过几次。”
“上次在勃艮第的墓园……”
“过去看望一个故人。”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那里的工作人员。”
他视线扫过她,“怎么这么想?”
付迦宜解释,“因为你当时说,你不着急走。”
“还记得?”
轻如浮沉的语气,化成鸿毛,无声飘落到地上。
付迦宜喉咙突然发痒,轻咳了一声,一口气喝掉杯中小半的水,顺势略过这话题,没作答。
程知阙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递给她,“穿着吧。”
毕竟是如人饮水的境遇,这次付迦宜没拒绝,“谢谢。”
“日子还长,不至于一直跟我这么客气。”
能聊的话题都很浅,仅仅只够初步了解彼此,不过短短大半天时间,付迦宜隐有体会,程知阙似乎跟自己以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太一样。
她完全无法看穿他行为和举止背后的意义,像隔层雨雾的湿玻璃,观感实在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