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青梅解战袍(118)
因为全无睡意,祝逢春索性披了衣裳,走到院里提一根木棒,望星辉下打了几个轮头,当时正是六月二十一,天上月似弯钩星如落珠,辉光落在人间,照得几家沉睡,也照得几家无眠。
莫州城中,苏融将那几张信纸来回读了十多遍,提了酒坛坐到树下,对着满天星光独酌起来。
原以为她是带兵佯攻,不想她是只身去做说客,而今还被囚在瀛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萧擎与她有血海深仇,今番得了她的人,如何肯善罢甘休?只怕等她回来,皮都要脱去一层。
饮了一阵酒,外面敲门声响,来人是当日坐在东风房里的徐子京,他提一只酒坛,道:“东风不在,我只能寻你。”
欲往心莫遂
苏融微微皱眉, 刚要关门,想到他的身份,又将他迎到桌边, 回身去屋里取了一只碗, 放在他的面前。
他也不拘泥,提起酒坛便倒了一碗, 道:“苏公子,我收到了我父亲的信。”
“信里说些什么?”
“要我攻下涿州便回徐家, 重读圣贤经典。”
苏融轻笑一声, 道:“你寻我是想说什么, 说你后悔写那状纸,还是说你不舍得离开东风?徐子京, 我放你进来, 只为你是徐家之人,怕东风有用你之处, 至于情字上面, 我巴不得你离东风远些。”
“我知道, 我来这里, 也只是为东风之事。”
徐子京望着碗中残月,推过那坛酒, 心里一片茫然。
拿到信的瞬间,他便想见东风一面,去了几回,月教头都说她外出未归,等到下午, 瀛州来信,说她被萧擎做了人质, 他一时捏皱了信笺。
一连几个时辰,三位主帅皆在议事,他不好寻祝帅,便在屋里枯坐许久,回想父亲往日作风。等到三更鼓响,他蓦然记起一事,忙披了衣裳出去,走到一半,又回屋取了一坛好酒。苏公子同他非亲非故,贸然前往,只会惹他发笑。
然而坐到苏公子面前,他便又不知所措起来。父亲之事,若是说了,整个徐家都要遭难,若是不说,又未必能保全东风。
“若关系到东风,你说什么我都愿听,只是看你神色,似乎不大愿意道明。”
“我只是想寻一个两全之法。”
“什么两全之法,全徐家和东风么?徐公子,时至今日,你还在痴人说梦。”
“那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他给了我这条命,给了我这个姓,给了我今日的身份。身为子辈,如何能将他推入绝境?”
苏融晃了晃手中酒碗,道:“莫州城内,上一个走入绝境的父亲是唐横,犯了资敌之罪,徐家高门大户,又一直奉儒守官,想来不至有资敌之举。徐公子,令尊是想谋逆么?或是用徐家的话说,讨伐伪朝,光复孟家基业。”
“苏公子,这话如何说得!”
徐子京猝然起身,将酒碗打翻在地,酒水洒了半边衣裳,因他穿一件紫袍,藉着星光去看,却似染了半边的鲜血。再看那碗,在泥地里滚了几圈,边上豁了一块。苏融看他一眼,他低了头,去旁边打了井水,好生洗净那碗,端正放在桌上,又从袖里取一块碎银,递到苏融面前。
“方才我一时失仪,还请苏公子谅解。”
苏融抿唇一笑,道:“你这般反应,谋逆之事,想来十有八九。徐公子,我怜悯你生在徐家,也感谢你来这一趟。”
“苏公子误会了,徐家谋逆,只是我最怕的一种结果。”
“人生在世,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再者说,寻常人家,谁会整日担心父亲谋逆?”
徐子京噤了声,自打看了苏融那迭状纸,他便清楚了他的敏锐,只是不肯认输,而今他不过只言片语,他便猜到了徐家谋逆,着实是令人心惊。
得此奇才,是新党之大幸,也是东风之大幸。
“那依苏公子之见,我又该何去何从?”
“问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想一想东风,想一想河东山东的百姓,想一想受了百年屈辱的燕云遗民。徐家若反,定会与山东军合谋,而今山东军主帅身在莫州,与罗帅祝帅同吃同住,三方人马若是兵戎相见,只会让戎狄趁虚而入。”
“罗帅不至为此,他最大的心愿,便是收复燕云,知道魏千云叛国,他便自请出征,只想将魏千云除去。”
“可也是罗帅,将你同东风交好的事情告诉了你爹。”
徐子京静默片晌,道:“他终究是山东军的主帅,自幼修习周孔之道,如何看得过东风这等女子,如何忍得了唐越伤父之事?”
言毕,他看到苏融脸上哂意,便又低了一颗头。东风说过,她不会对徐家手下留情,东风还说过,若是徐家有心向新党之人,便该抛了徐家来寻她,而不是一边享受徐家供奉,一边以清白二字自居。
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抛得了生养自己的父母?唐侍卫离家出走,是为唐父逼他太甚,若不奋起反抗,她连活路都寻不到一条。
他的父亲,只是数千万父亲中最寻常的一个,要说不同,便是比一般人广了些才学,多了些权势。生在徐家的他,自小便能拜会高官面见鸿儒,十六年下来,竟也获了一个文武双全少年英俊的虚名。
他知道,周孔之学,多有不平之处,可一直将周孔之学奉为圭臬的父亲,不曾有半点亏待过他。
反是他贪恋情爱,妄图寻一个两全之法。
“苏公子,你的父亲,便甘愿你侍奉东风左右么?你有这般大才,如何说得动令尊,要他准你做一个小小军医?”
“徐公子有所不知,苏融的父亲,早在十五年前便已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