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长缨(118)
“因而他周云野现在所需的小心谨慎,其实分毫并不输于我。”郁濯快步行走之间,已携尾陶经接近了桑子茗的小院,坑洼内水光模糊遥映着他的脸,那双隐在笠帽下的眼睛也蓄着潋滟的柔光,跨院而入时他轻叹一声,似是喃喃自语道,“我又如何忍心将他带入险境?”
这话很快被风声吞没,郁濯行至廊下时取了笠帽,这会儿天已经稍亮一些,可细雨还是飘到他面上,晴日依旧没有来临。
推门入室时他已经彻底收敛起那点柔情,朝被吵醒的桑子茗道:“你医他倒医得挺快——人在哪儿呢?”
“这一大清早......”桑子茗拖着嗓子想骂人,又硬生生憋回去,嘟嘟囔囔地朝东南角一指,“书架后,地窖中。”
他顿了顿,又补充半句:“可他什么也不愿说。”
“这有何妨?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郁濯微微一笑,“抓紧时间,今日若不成,明日便换刑再来——我还得赶着回去装睡呢。”
他顿一顿,又摆手道:“不用跟来了。”
他在桑
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郁濯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郁涟面上见过。
一濯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郁濯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周鹤鸣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郁濯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郁濯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周将军,来日再会。”
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郁濯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郁濯的鼻尖相呼应。
郁濯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周鹤鸣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周鹤鸣身侧,周鹤鸣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郁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郁濯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周鹤鸣指尖。
——“啪嗒。”
程良才连忙跪下,咬着牙继续道:“微臣不敢。只是——人祭一事,总归见血于天地之间,若为求来年庇护大梁康健,恐难得最上......”
夫立轩也已拢着袖出了列,拱手道:“程大人此言差矣,这人已经死了,便并非活祭,怎可同昔日商周人祭混为一谈?死物和那赤狐彩头,其实并无二致。”
这一番话又引来了户部尚书梅绍的反击,道宫妃之死尚且存疑,又称人命不可同畜生视作一物,群臣间愈发混乱起来,人祭之事实在惶惶,双方唇枪舌战,场面竟然隐隐不可控起来。
“够了!”隆安帝徘徊在群臣前头,猝然出声。
他侧身而唤:“端阁老。”
端思敏颤着手,恭恭敬敬地拜下去:“老臣在。”
隆安帝眯着眼,缓缓道:“端阁老,以为应当如何?”
端思敏闻言跪地,将头深深磕了下去:“老臣拙见,以为此事本为惩戒谋逆犯上之徒,于皇威有理有益,可人祭废黜千年之久,实在于道德教化稍有不妥。若陛下欲彰天理昭昭,或可另寻他法,不致引发口舌之辩。”
郁濯自风里看向他,在场的上百双眼睛都落在这枯槁老人身上,静默之间,赵修齐拢着袖开口道:“阁老所言极是。君既行于上,民自效于下。”
他掀袍拜下去,朗声道:“望父皇——三思。”
后头齐刷刷拜下去一众臣子,皆磕头呼道:“望陛下三思。”
云松山中的风也被这样的呼声切得细碎,隆安帝抬臂扫过跪下众人,一字一顿道:“好、好啊!”
他一拂袖,直指赵经纶:“你以为呢?”
赵经纶回头,扫过这一张张文臣的脸,跪下的或青涩或激昂,立着的或内敛或愤慨,均砖石一般静默着。
半晌,他方才道:“儿臣倒以为,并无不妥。”
隆安帝说:“讲。”
赵经纶跪答道:“乱臣贼子之辈,本就不应善终,亦不可得大梁神灵庇护。既非我大梁子民,又何拘于礼法教化之中?非我族类,自当杀之祭之,以儆效尤。”
隆安帝抚掌大笑,竟主动引着赵经纶起了身,朝群臣冷声问到:“都听清了吗?”
祭场之内,再无一人出言反对。
白松山中的雪絮飘进郁濯脖颈间,化作融水寸寸浸入皮肤,好似编织着一处不可触碰的囚笼。
隆安帝立于群臣之前,逆风扫视过祭场中众人,又落到天地坛上上被洁白祭袍裹挟的玉奇身上:“吉时已到。”
“——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