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长缨(143)
可郁濯的话还没有说完。
郁濯环在他腰间的手向上摸去,隔衣摩挲过他的背沟与肩胛骨,最终将五指都插入周鹤鸣发间,这是个类似安抚的、绝对亲昵的动作。
在这样的动作里,郁濯痴痴地呢喃着,终于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云野,来爱我吧。”
来爱我吧。
子茗见鬼一般的眼神中,独自往地窖去了。
桑子茗干笑两声,转向尾陶时不可置信地问:“什么装睡,世子刚刚说什么?”
“彻底陷进去了,”尾陶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又补上半句,“他说不是睡出来的。”
,轻声道:“这把剑是十岁那年您赠与我的,说它曾是祖父使过的佩剑,名唤尘云。我从前不知寓意为何,现在我已经明白了,父亲。”
“原来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1]”不过抬眼功夫,寒芒半寸,元星津已经削去一缕发,将其搁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粮,也不要钱。从前的元星津死在这里,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父亲了。”
“可我始终姓元,知道元家人世代守在北境,我拉得开弓,握得住剑,杀得了敌,没法在天高皇帝远的云州,守着富贵茍活。”
“我不为你,我为元家,更为我自己。”
元星津音落,再不肯停留半刻,他此时的镇定超乎寻常,竟然近乎蜕却了少年人的躯壳,径直跨门就要离开,元阳平直至此刻方才如梦初醒,慌乱喝道:“你去哪里!”
这会儿院里起了点小风,疏风朗月间偶闻雀鸣,元星津沉默片刻,只说:“回家。”
他的衣袖也被吹得鼓动,在快速而沉稳的步伐中轻颤着,像振翅的蝶。
他走得很急,一次也没有回头。
***
郁濯自宫中回到镇北王府后,终于一改此前懒散,日日朝外跑,整天往各处茶肆酒楼里钻,有一遭于繁锦酒楼门口碰见夫浩安,对方忍不住挑眉打趣道:“你家周将军前脚刚走,听闻你大哥与弟弟又马上要来,世子可得抓紧时间,快活日子不多了。”
“还是夫公子了解我,”郁濯冁然而笑,没正形道,“玩儿着呢——这不正要赶去再去见见我的小情郎么。”
他在夫浩安饶有深意的笑中,转身往南大街去了。
过去时候桑子茗正在屋中,玉尺蹲在缸边,伸爪去捞锦鲤玩,眼看着就要掉入水中之时,被今日还猫尚未离去的玉奇瞧见了,眼疾手快地抱了起来。
“小祖宗!”桑子茗连忙跟着跑过去,瞥眼瞧见跨门而入的郁濯,大呼小叫道,“这怎么还随着一位祖宗!”
郁濯今日有求于人,脾气出奇地好,不欲与他一般见识,同玉奇点头招呼后,便朝桑子茗伸出了手:“小桑大夫,我的药呢?”
“世子身体竟也有恙,”玉奇抱着猫,粗略打量中温声说,“面上可是分毫不显。”
“一点顽疾罢了,近来似是又要复发,届时可厉害得很。”郁濯摇着扇子,说,“要是不复发也没关系,喝上一剂,全作预防。”
桑子茗摸了把额间汗,囿于玉奇在场,他忍了又忍,只把装纸折得“哗啦”作响,好似被人欠了八百两,将那药打包好塞入郁濯手中时方才恨恨道:“是药三分毒,世子还是少喝为妙。”
郁濯往他怀里丢了一锭银,又敷衍地一点头:“下次记着了。”
他说罢,抬脚便走,回王府的路上总算得了点时间来放空,直至踩住侯府的青石板时才回过神来,瞧见了许多正由纯青透出点红来的石榴果,坠在繁枝小叶间,招人喜欢得紧,也将半月前零落腐烂的残果遮挡得漂亮,叫人再难想起那时的可怜状了。
可郁濯还记得很清楚。
他垂眸间沉默地行在长廊上,知道大哥与“郁涟”明日就要到。
他已将许多事都打点妥当,此次去北境,只打算带尾陶一起,桑子茗和米酒都要留在煊都——但这还不够。
......他仍旧放心不下大哥的安危,因而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
郁濯提着药,直直跨入书房,文斐然独自等了他半个时辰,茶喝尽一整壶时郁濯才来,她刚要讽上一句,便听郁濯开了口。
郁濯问:“上次你说欠我一个人情,可还认账?”
文斐然搁了茶盏,闻言嗤笑一声:“不认的话,我今日难道是为嘴馋世子府中新茶么?”
“那太好了,”郁濯朝她狡黠一笑,说,“现在到你还清的时候了。”
重逢
抚南侯府的马车到煊都时动静不大, 北境在打仗,大梁的注意力又聚拢到战场上去,并无人想来看一眼这名存实亡的抚南侯郁涟, 一病一残的两人下了车辇, 被迎进空荡气派的镇北王府中, 没有丝毫的喜悦,古怪又残缺。
唯有候在门口的府丁门房瞧见了那传闻中霁月清风、却又体弱多病的抚南侯郁涟,他已经二十五岁, 早过了行冠礼之年,却没有戴冠,发是半披散下来的, 只一根玉簪松松挽着, 像是难堪一折的花茎。
漂亮又易碎, 瞧着便让人心疼。
接引人下车时, 门房又听一位名唤尾陶的抚南侯近侍说, 她家主子舟车劳顿、旧病没好全,又接连染上热风寒,犯了咳疾, 方才以袖半掩面,不欲将疲色示人。
当年名震大梁的老抚南侯郁珏之子落得这个下场, 想来应是被掳至南疆时候受尽了折磨虐待,命运弄人,实在可怜可叹。
因而郁家三子的谈话也成了隐秘狼狈的低语,没有人想去窥探, 郁濯推着郁鸿的轮椅入正堂时指尖都在抖, 他浑身的血沸腾起来,碰到骨骼皮肉时候撞了壁, 又不甘地回涌下去,只能借着低头掩盖面色。